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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雁 【1】 一轮亮白的月还浮在空中,远处的田野、树木隐隐约约,清新的空气中带着丝丝清甜,一切还在睡梦中。老长河的水是醒的,潺潺流水声伴着程集老街的秋去春来,日出日落。 程家集是被欸乃桨声唤醒的,被独轮车轧在青石板上吱哑声唤醒的。老长河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欢腾起来,同时欢腾起来的是古街上各种声响。疋头店的主人拉开沉重的朱红大门,南货店的主人卸下柜台上的门板,铁匠拉起了风箱,木匠刨起了木板,豆腐铺的石磨转了起来,药店的小伙计打扫店铺……还有鱼行、当铺、钱庄、邮局、旅店等等都开始了一天的营生。习武者、悬壶济世者随意在街两侧占了地盘,吆喝的吆喝,把脉的把脉。仿若世间百态浓缩于程家集。 老长河里商船、货船、渔船穿梭其间,它们或停在各家临水石埠,或停在散落的码头。石板街上独轮车与马骡驴络绎不绝。往来商人在酒馆洽谈生意,文人骚客在茶肆饮茶论道。敞肩单拱的魏家桥上时不时有人歇脚眺望,偶尔与船上的友人打招呼。 魏家桥在河道拐弯处,为龙舟竞渡“设标抢球”处。五月五日,楚人有竞渡之俗。是日,家家户户的女人采来艾草,悬挂于门户。精壮男人着统一服饰,在喧天的锣鼓声中齐整地列于龙舟两侧,只等一声号令,齐力开动。两岸摩肩接踵,河里追逐争雄,锣鼓铿锵,老少俱欢。 老长河的龙舟从古赛到今,老街上的青石板伴着河水静卧百年。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如今,除了五月五日的竞渡激起层层水花,程家集大多时日是静默的。清代中叶铺就的犬牙相制、五块纵横的鲫鱼背型的石板街面,在几百年的车辙、雨水洗礼中,已现沧桑之貌。中间的青石板,每一块都被车轮辗成辙痕,一到雨天,便汪成细狭的水窝。老人们静坐在湘砖川瓦的老屋里,迟缓的目光滑过零落的行人,更多时候他们在打盹,晒太阳。 杨婆婆坐在一扇高大的黄色木门左侧,她身后是斑驳的墙壁,简陋的四方桌、木椅倚墙而立。桌面上几只碗,一顶饭罩。屋内唯一的电器是一台殷红的冰箱,将古老的屋子抹上了一层二十一世纪的光亮。杨婆婆头戴一顶红白相间的毛线帽,身穿一件红底大花棉衣,一条紫色碎花棉裤。年轻时,她与丈夫在此开南货店,每天清晨卸下柜台门板,琳琅满目的商品一览无余。时鲜果品、瓶装酱油、糖果饼干、虾子鱼生等等,无不慰藉着南来北往匆匆的身影。 杨婆婆还是年轻小媳妇时,每日见到的是穿梭的车马,各类的营生,听见的是五湖四海的方言,有腔有调的吆喝声,酒肆茶馆的集散趣闻。她的柜台前挤满了人,有办嫁妆的,有打货的;有外地商人,有本街邻里。虽是南货店,但什么都卖,因而生意兴隆,日子红红火火。如今杨婆婆八十了,仍卖点烟酒。她讲述这些的时候,无悲无喜,除了两只如枯枝的手偶尔划动,身子一直定定地落在木椅上。她守着瘫痪的老伴,守着百年的青石板,守着渐瘦的老长河,守着亘古的阳光,一天天老去。 这条曾被称为商贾云集的小汉口的老街,虽繁华落尽,但遗留的一百多座明清老屋,燕子瓦,马头墙,斑驳木门上的一条条牌匾,甚至是颓圮的檩子,暮年的老妪,仍散发着昔日的气息,吸引着一个又一个寻古的人。 【2】 1918年的堤头和中国千千万万的村庄一样,破败的房子,泥泞的小道,人们食不果腹,“贫无立锥之地”。但就在这一年,陈程的太爷爷——姑且称他为陈老太爷吧,在堤头创立了“陈氏烧坊”。 堤头是荆江大堤脚一座寂静的村庄,村庄里有条与程家集古街相仿的小街,叫堤头街。二十世纪初,陈老太爷因生活所迫,挑着挑担,携家带口沿着长江从咸宁向西,风餐露宿,历尽千辛。当他行至堤头小码头时,停止了逃难。也许是码头的船只令他停下来的,也许是荆江行走的船只鼓起了他生活的希冀。他在此安顿下来,开了家酱园厂,后创立“陈氏烧坊”,以酿酒为业。历经四代,百年变迁。陈程在祖辈的土地上,承接祖辈的产业,借湾子林改造,扩大酒厂规模,成立了大堤坊酒业有限公司。陈老太爷的作坊不能与陈程的酒厂相提并论,上世纪初的作坊已成为历史记忆。 陈程的酒业有限公司酿造车间、无菌车间、地窖等一应俱全,房屋建筑井然有序,与荆江大堤、大堤下新建的文化广场浑然一体。绿草如茵,亭台散布,枝条拂风,曲径通幽,不远处的大堤如天然的绿色城墙,给大堤下的人们一种无言的安全感。陈程的大酒坛与大堤同向排列,为堤头平添一股豪气。 无论走在大堤坊酒业的哪个角落,馥郁的酒香随处可闻。那系着红绸的坛子封存的香,会醉倒荆江大堤的每一只飞鸟、每一条游鱼、每一只鸣虫,甚至是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颗草。都说“水是酒之血”,程集镇的水一定带着酿酒的使命,这个陈老太爷一定知晓,所以在堤头扎下根,创立“陈氏烧坊”。但陈老太爷一定不知道,程集的酒坊如雨后春笋般,现今程集粮酒、天爱酒、永泰山酒等等,和大堤坊酒一样香遍荆州,遍布全国。 堤头文化广场东侧立着一块半圆石头,石头上书着四个朱红大字——堤头古驿。 堤头因古驿而变得悠远神秘。当年驿使手持简牍文书,驿马四足腾空,奔驰在荆州与荆南之间,尘烟滚滚。得得的马蹄声,至今回响在堤头人的梦中。堤头还见证了红二军团的首战告捷,留下了朱镕基总理视察的脚印。堤头人在往日兵燹之地,晴天时耕作,雨天日休憩,日子过得慢慢悠悠,充实平淡。 古街是程集的第一印迹,酒是程集的另一印迹,它们嵌刻在程集的土地上,成了程集的标志。【3】 程集的水好,酿出了一坛坛美酒,也滋养了众多美丽女人。程集的永兴桥村就有个以种植果蔬、树木为业的美丽女人,她叫谭先琼。女人四十左右,细长带笑的眼睛,头发松散地卡在脑后,既干练又柔美。特别是白皙的皮肤让人惊讶不已,不能相信她是个成天与土地打交道的女人。 土地与水一样,滋养万物。谭先琼说,和丈夫在南方打拼几年后,丈夫决定回来,我就跟着他回来了。我问她,你们建立这个基地用了多长时间?一年多。她告诉我。时值冬至,无花果树被剪去横出斜逸的枝条,一株株无花果树匍匐在田垄上。她见我盯着低矮的无花果树疑惑的样子笑了,说,剪枝是防止它们长得太高,采摘果实时不方便。原来如此。它们在冬季蜷缩,无枝无叶,根却在一点点用力向土地延伸,待到来年夏季,将有一个个深紫色的小灯笼挂在一人高的枝头,藏在一片片掌形叶里。 其实无花果之名实实歪曲了它,它的花开在果实里,隐秘而内敛。植物之华而不实者,盖居十之七。而有花又能结果实者,不过十之三。无花果便是。谭先琼伺弄着七十亩无花果树,她希望在明年的夏天让只能吃到无花果干的家乡人能品尝到新果,她也希望加工后的无花果茶片能得到众多人的喜爱。她还拥有许多的果实,如玉米、葡萄、红薯等等,她熟悉这里的每寸土地,抚摸过土地上的每一粒种子,她像她亲手种植的果蔬一样,永远扎根在程集。 站在她的田野上,远远望见红底白字的“监利晨源无花果种植基地”广告牌,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散发着蓬勃活力。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瓜果香与酒香交织在程集的空气中,令人沉醉。 【4】 程集的空气中除了酒香、花果香,还有袅袅梵音,它常年回荡在天际,带给人安定,洗涤人的灵魂。 程集的寺庙较多。东有永佛寺,西有金山寺,南有文昌宫,北有观音庵,常年香火不断。其中文昌宫始建于清乾隆年间,至今有230余年。文昌宫坐落于魏家桥南面的三岔街,狭窄的街如条甬道,街上醒目的红色围墙内就是历史悠久的文昌宫。 据传,乾隆年间,外地一女尼来到程家集,见老长河依街而过,船舶往来,商贾云集,经济繁华,就在下街搭一茅棚吃素念经。数年后,倾其积蓄建了两间瓦房作庙宇。后老尼圆寂,已出家的农家少年宋国和主持小庙,一有积蓄,便扩庙塑神,使庙初具规模。这便是文昌宫最初雏形。 文昌宫现任主持是五十多岁的释常智。1986年,18岁的释常智跨过荆江,从湖南来到监利程集。1986年,释常智还不叫释常智,她是一个有着乌黑短发、坚毅双目年青女孩。问及她为何这么年青就皈依佛门。我从小就对佛有兴趣啊,我就想专心学佛。她黄色僧帽下一双眼灵活调皮,仿佛十八岁时。当年她不顾父母反对,执意佛门,6年与家中断绝音讯,终不悔改。大概是佛的指引,她跨进了文昌宫,从此与青灯相伴,一晃三十多年。 出家人“一钵千家饭,孤舟游万里。庙上三片瓦,到处都是家。”释常智跟随师父潜心修练,习武诵经,也到神学院学习,并常常出门游历,为文昌宫化得善款。她秉承师父遗风,每有积蓄,也扩庙塑神。22岁的她便开始修庙,在她的主持下,文昌宫有了现今的规模。她甚至在湖南建庙宇,使得湖南出家人有安定住所修练。 文昌宫院子不大,但古木森然,寂静无声,院落中间有铁铸的香炉,石砌的小沙弥、功德碑。院落西角是个菜园,青碧的萝卜叶子,用力拔出,红嫩的过霜萝卜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射下宛若一颗红宝石。 在堤头古街上还有一座寺庙——菩提寺,原为城隍庙。也许因堤头街比三岔路更窄,更偏僻,寺庙香火不及文昌宫,有些清冷。寺庙的前任主持叫释果道,1992年受戒得此名,曾担任四届佛教学会的副会长。虽说是前任,但他常年在寺庙诵经度日。现已八十高龄,他儿子已承他衣钵,为现任主持。寺中供奉着城隍爷、十八罗汉,右侧的庙堂供奉的是地府菩萨,黑白无常,梦婆婆等。 大雄宝殿与菩提寺相对,院内除了两个大铁香炉,还有许多古老的石碑、石硪。释果道老师父说程集中学的地下还埋有许多石碑,未曾挖掘。 在这香火氤氲的土地上,还埋藏着多少古迹,不得而知。但这一座神秘古镇地杰人灵,从古至今,流传的故事讲也讲不完。 【5】 古镇的历史、风土人情、日新月异的变化需要人来记录、讲述,幸运的是,程集有这样的一位记录者——王克文先生。 1948年10月,王克文先生出生在古镇上,几十年来,他从未离开过。王先生虽因家境贫寒,初中没读多久便辍学,但因对文字的热爱,他一生也未停止阅读、写作。他的文字里,全是古镇的兴衰历史、古今人物、轶事珍闻……2007年,王先生将这些文字编辑成册,为《古镇春秋》。不仅仅是《古镇春秋》,他另两部文集《楚山诗稿》《棋缘悠悠》,和正在编撰的《心迹流泉》也记载着程集人事。王先生还着手编撰了6万多字的《千年古镇地名文化保护申荐》。程集已与他血肉相连,成了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王先生闲暇时,会沿着古镇的河转转。他喝古镇水长大,喝古镇水酿的酒,还用它们浣衣涤足。老长河、中心河是古镇的两条血脉,它们生生不息,令古镇永远活泼泼的。王先生有时也会在堤头文化广场、老长河公园坐坐,遥想程集旧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程集,写了一辈子的程集,在明月下泛着悠悠的清光,多少个寒暑交替,古镇面貌天翻地覆,唯明月还是当年的明月,静默无语,将满轮清辉洒向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