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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春梅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公安藕池南闸中学复读,想通过高考再跃一次龙门。在这所陌生的学校里,我成了复读班不算差的学生,父母和老师开始对我寄予厚望,同学们偶尔也会对我投来艳羡的目光。 可是,某一天,一整个晚上,我在宿舍里窄小的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突然不想继续复读下去了。 我觉得自己太过自私了。因为我要复读,我的弟弟妹妹都放弃了学业;因为我要复读,父母亲本来打算造一所新房子的愿望就此搁浅。弟弟妹妹每天跟着父母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人只能住在破旧的房子里,每到下雨天,家里没有一块干的地方,到处都是接屋漏的桶、盆甚至碗。 我不想继续复读了,想回家当个民办老师,为家里减轻一点负担。 早晨起来,当我说出这个决定,并且迅速将自己的物品收拾打包时,同学们都惊呆了。不断有同学劝我再想想,不要任性。有的同学干脆跑到老师那里说嘴,班主任张老师,语文袁老师都不可置信,劝我不要放弃。 可我意已决。 没办法,闺蜜冯玉春请了假,一边抹眼泪一边替我背着行李送我。 当时的藕池河上没有桥,从石首境内到公安必须乘坐藕池河上的轮渡。这是一艘铁驳船,虽然有个不算大的供乘客休息的船舱,可是大家伙都站在甲板上。有的扶着甲板边上的护栏,有的立在自己的自行车或者摩托车旁,做好了随时上岸的准备。藕池河并不宽,立在岸边可以清楚看到对岸的一切,过一次河大概七八分钟。 冯玉春忧伤地送着我,步子迈得愈来愈慢。她只希望我能在踏上轮渡甲板前改变主意,跟她回教室继续学习。 到了河边,等渡船的人稀稀拉拉的。深秋的朔风刮在脸上身上已经有些冷了。有一条窄的小路通到码头,可是等船的人们大多随意地蹲或坐在小路边已经枯黄的草丛里。 大概是想把小路让给待会上岸的人走吧。我和玉春也站在草丛里。 “来,玉春,被子给我,你回学校上课去吧。”在河边刚站定,我就对好友说。我怕她不停地劝说,然后改变我的想法。 “我不!就不!”冯玉春将被子搂得紧紧的,生怕我抢走。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才认识几个月,才成为最好的朋友你就要离开我?你好狠心!我不许你走!” 玉春哭得很伤心。 我不敢替她拭泪,我怕我会忍不住。 对岸的渡船开动了,冯玉春见怎么也劝不了我,只好把被子给我。不过,她不想马上回学校。她要看着我上船,看着我离开。 铁驳船嘟嘟嘟嘟开过来了。我沉重的心忽而轻松了一些。我的未来跟大学校园无缘了,可是我还是有一个未来的,有一个需要我拼尽全力去努力的未来。 轮船愈来愈近,冯玉春搂着我的肩嘤嘤啜泣着。 想想我俩朝夕相处的这几个月,想到我们一起在教室里拼搏,在银杏树下捡拾一枚枚金黄小巧的扇形叶,想到我们一起去镇上的电影院看电影……每一个场景都镌刻着我和她友爱的身影,每一个场景都让我们依依不舍。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流下来。 船快到岸边了,我抱好被子,劝玉春别哭了,以后想我了可以到石首来找我。 突然,我的心跳加快了! 那是谁?立在渡船甲板上一辆破旧自行车旁的男人?他穿着件深蓝色旧夹衣,头发在藕池河上深秋的朔风里不时翻飞。 竟然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竟然在这船上!他马上就要下船了。我看见他正在朝我看!他的眼神里满是疑惑。我看见他正在将自己的破旧自行车搬上岸;我看见他那双带着黄色泥土的军绿色旧球鞋;我看见他矮小的被深秋的朔风吹得打了一颤的身板。 我没有迎上去,呆呆地站在草丛里。父亲把自行车推到我们身边的杂草丛中,停好。 “你怎么晓得我今天会来给你送菜?”父亲直接忽略了我怀抱的被子,脚下的包裹,一边从自行车大架的帆布袋子里拿东西一边说,“你看,这是你妈妈刚给你做的韭菜鸡蛋,她说你最喜欢吃;这是你妈给你做的阳干刁子鱼,你妹妹馋得流口水也没吃着;这是你……” “爸,我……不想读书了……”我不敢看那些装在罐头瓶子里的菜,不敢看父亲,说完这话,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愣了愣,把罐头瓶子一个一个重新装进袋子里,轻声说了两个字:“也好……”然后向南边的草丛走了几步,那里一个等船的人也没有。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他看着远方,像一尊雕塑。 看着父亲,看着他微微颤了一下的双肩,看着他似乎用手背拭了一下泪,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下落。 从初中开始,父亲总是用他那辆旧自行车送我上学,时不时给我送菜送生活费,放假的时候接我回家。十二年来,我都是他和母亲的骄傲,他们坚决让我弟我妹辍学,以供我读书,希望我可以奔一个好前程。可是,如今我无情地将这一切撕碎了。 我无法想象父亲心底汹涌的悲伤,我眼眸之中的悲伤已然逆流成河。 直到现在,每每想到那一幕,想到立在深秋朔风中父亲的剪影,我的泪又来了。 清明临近,愿在黄土地中躺了二十五年的父亲一切安好,父亲,女儿永远想着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