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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亲情 □易佳 父亲是个残疾人,他的左腿明显短于右腿,走路时身体不平衡,有只跛脚,所以外号“二掰子”。 我记事起,父亲就是生产队的师傅,他干技术活,没日没夜地干,全年满勤自然是没得话说。有一年,大队开会表彰劳动积极分子,他参加了,领回的奖品是一条毛巾。他在沟渠边的机房里,开那种老式笨重的八匹马力的柴油机,这立式的柴油机发动起来,冒着黑烟“突突”地响。父亲农忙时抽水灌溉稻田,农闲时为全队人碾米。梅雨时节沟渠满了排泄不畅,会跟人一起到“冯家潭”(地名)抽渍水。初冬,还会被派到10多里外的棉产区轧棉花(用轧花机让棉籽和棉花分离),十天半月回不了家。 靠挣工分养家的父亲,本分老实,从不偷奸耍滑,吃得了苦,吃得了亏,为此赢得了广泛的好人缘。队长亲口说过,“二掰子”是队里的好社员。现在回想起来,在我与父亲共同生活的18年多时间里,看似其貌不扬、平淡无奇的他,凭借轻易不露一手的“尖板眼”,让我惊艳于他异于常人的特别。 抽水是需要技术含量的。父亲说,水泵正常工作了,灌进去的引水先排出,水泵里形成真空,沟里的水被吸上来了。你看你看,父亲没读过书不认得字,居然还晓得“真空”!有时候,水泵嗡嗡地空转不出水,父亲就知道,是底下的“莲蓬”被杂草或者淤泥堵住了,他就下到沟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把杂草捞起来,抛到岸边上。杂草把“莲蓬”缠得太紧的时候,他憋一口气下水要弄好半天。杂草清干净,水泵才能正常工作。抛上来的杂草中间,有时还夹裹几条拃把长的“鲫壳子”(小鲫鱼),父亲欣喜莫名地用草棒子穿起来,放工后满怀喜悦地提回家。父亲憋一口气在水下可以呆五六分钟,可见他的功夫确实了得。多年以后,读汪曾祺的小说《故里三陈》,那个很能凫水的“陈泥鳅”,我总觉得父亲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我们家好几年没杀年猪,过年的时候也没有“称”肉,过的是一个个寡淡的年。我们家不单是长时间“不知肉味”,连炒菜的油也没有,经常吃“红锅子菜”,吃得我们胃里泛酸,趴住门框子干呕。 父亲看在眼里,眉头紧锁。“双抢”过后还没吃上新米的一天凌晨,父亲背着一只箩筐出了门。天亮时父亲回到家里,箩筐里有半筐探头探脑的乌龟,顿时,满屋都弥漫着尿臊味。父亲找来一块石头和一根棒槌,在乌龟的侧面用力击打,乌龟的硬壳就裂开了,但乌龟的头还不停地摆动,滴溜圆的眼睛里满是痛苦的哀怨。那几天,我们家连续吃了几餐青椒爆炒乌龟肉,恶狠狠地补充了蛋白质。父亲怎么一下子弄来这么多乌龟的,这是一个大大的谜团。问他,他不答话。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曾拖家带口地回老家过年。我想起多年前的那顿乌龟大餐,试图向父亲问个究竟。衰老不堪的父亲,浑浊的眼里闪着茫然的光,极不情愿地慢吞吞地说,我早就看到那个塘里有乌龟,想到你们好久没见过油星子,就坐在塘边跟乌龟说话……晚上的月光亮得很,它们像听得懂么事一样,爬到身边来,我就往筐子里头捡。父亲说,害生灵性命的事做不得,一次杀那么多乌龟,遭孽啊!平伢啊,你看现在报应了,我也快走了…… 这件事很魔幻,乌龟哪有那么听话呢!父亲一定是施了某种不肯示人的“魔法”,只有他知道。 24年前,父亲带着他全部的“尖板眼”,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回到他所熟悉的土地怀抱。我有时回到家乡,见到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总对我竖起大拇指:“你爷老倌子,二掰子,好人呢!”这让我很受用。而且,九泉之下的父亲,如果能感应到表扬,心里一定美滋滋的,憨厚地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