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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频 他本来不是一个看破红尘的人,只是后来生活中发生了很多变故,因此他决定隐退江湖之上。烟波万顷,坐于一叶扁舟之上,持竿终日垂钓而不觉累。 斯时,藩镇割据,宦官专权,世道污浊,黑白颠倒,他只能在天地之间寻找丢失的初心。渔樵唱晚、雁阵惊寒,在别人眼里十分枯燥的事情,于他,是咀嚼不尽的“风景”。他愿意选择远离,在辽阔的天地里,建筑自己的精神领域。就让春花秋月、夏竹冬雪为他装饰“星空”。 交游星散,纵然是再遇,亦相对无言。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包括他曾经认为宛如磐石的友谊以及其他一切情感。不管是什么时候读他,总觉他的微笑里有一些苦涩。孤独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要在淡泊的生活中品尝出别样的滋味来。尘寰中有智慧超群为国家尽心尽力的狄仁杰这一类的人,必定亦有张志和这样放浪不羁的隐君子。 张志和入仕在玄宗朝、并在玄宗统治的末期参加了抵御安禄山的战斗,取得了辉煌的战绩。他归隐在代宗朝,可以算作是中唐时期著名的隐逸诗人。他的最著名的作品《渔歌子》,妇孺皆知,词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画风清新、语意惊拔,一派安然欢欣的气象,有目空千古之慨。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官气、匪气、学阀气。看得出来,他襟度洒落,与山、水、鹭、鱼有很深的情感。心情好的话,他还会饮酒,酒兴正浓时扣舷而歌之,或者拿笔作画。 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他本无心,散漫便是王道。他的岁月里没有了尔虞我诈,没有了案牍劳形,有的只是林泉下的畅适。 他在吴兴认识了做官的颜真卿、当和尚的皎然,还结识了在苕溪隐居的茶圣陆羽。陆羽出生在湖北竟陵(今天门市),是被父母抛弃的一个孩儿,被寺庙的老和尚养大。在他的骨子里流淌着一种高洁脱俗的血液。他与张志和有共同语言,惺惺相惜。他们这几个人组成了一个好友圈子,多次雅集,写诗作画。《渔歌子》一组词是在参加颜真卿举办的文人小宴会上,张志和一气呵成创作的神品。但其他参与者的作品没有流传下来,估计是水平不高。 张志和还根据《渔歌子》的意境,“为卷轴,随句赋像,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皆依其文,曲尽其妙,为世之雅律,深得其态。”在墨色的氤氲下,恣意挥洒着他自己的情调。后来唐人朱景玄在编写《唐画断》的时候,认为他的画作的俊迈是不可复制的,“盖前古未之有也,非画之本法,”于是评为“逸品”。逸品比神品、妙品、能品的声誉还要高,因为逸品之作,只可偶遇,而不可强求。 唐人皎然在《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写道:“手援毫,足蹈 节,披缣洒墨称丽绝。石文乱点急管催,云态徐挥慢歌发。乐纵酒酣狂更好,攒峰若雨纵横扫。尺波澶漫意无涯,片岭崚。势将倒。盻睐方知造境难,象忘神遇非笔端。昨日幽奇湖上见,今朝舒卷手中看。兴馀轻拂远天色,曾向峰东海边识。秋空暮景飒飒容,翻疑是真画不得。”这几句诗描写了张志和作画时的颠态以及画作之神妙。 想必,张志和作画时很像一个半醉的酒徒,手舞足蹈,激情洋溢。颠如小儿之状,是内心欢愉的表现,借不来,偷不走,不常有。现场观看者深感震惊,那份工笔带来的意韵,好似高像素的照片,给人一种无与伦比的山水之美。皎然出身阀阅之家,据说是东晋谢安十二世孙,家风传承,自然与市井小民有异。皎然的品位高雅,自然可以品咂出张志和画中的风骨与情趣。 然而自古以来,烟花易散、琉璃易碎。时间可以抹平一座雄伟的宫殿,甚至于可以使一个威震八方的人寂寂无闻,唯独会将“标新立异”的诗变得更加清晰。《渔歌子》的其它四首,亦写得很有风味,只不过没有进入各种各样的历代大型权威选本,不太广为人知罢了。(其二)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其三) 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其四) 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着荷衣不叹穷。 (其五)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 连续看这几首诗,宛如面前打开了一帧《江湖鱼乐图》,湖山胜概,江湖悠远,笔墨不到处,自有留白的“丰腴之味”。 张志和喜爱道学,在十六岁时就因在道术方面的一技之长,被太子李亨赏重,增补京兆户籍,游历太学。张志和对于道学有着独到的见解。广德二年,是张志和在湖州隐居的第四年,他将《玄真子》撰写完成,于是他将先前自取的“烟波钓徒”改为玄真子。《续仙传》卷上记载,张志和饮酒饮到酣畅时,在水上游戏,他把坐席铺在水面上,坐在席上自酌自饮,击鼓吹笛。那坐席在水上来回移动,发出的响声如同划舟声。接着,又有云跟随其左右,在他头顶上盘旋。颜真卿与众 宾客,无不惊异多会儿。此时,只见张志和在水上向颜真卿挥手致以谢意,然后缓缓升天飞去。这则记载完全是子虚乌有。 宋祁编撰《新唐书》,记载了张志和的事迹,但没有透露他的最终去向。连他的好友颜真卿在《浪迹先生元真子张志和碑铭》里都不忍言明,只是说他“希迹乎大丈夫,同符乎古作者,莫可测也。忽焉去我,思德兹深,曷以寘怀?”还说:“泛湖海,同光尘。宅渔舟,垂钓纶。辅明主,斯若人。岂烟波,终此身?”现代学者经过研究,认为在大历九年冬十二月,张志和在湖州东平望驿莺脰湖,因酒醉溺水而逝,年四十二岁。 之后,朝廷重臣李德裕在皇宫内,看到了唐宪宗找人为张志和画的写真(人的真容画)。唐宪宗很喜欢张志和的《渔歌子》,还下诏搜求他的遗作。因此,李德裕很有一番感慨:“渔父贤而名隐,鸱夷智而功高,未若玄真隐而名彰,显而无事,不穷不达,其严光之比欤?”一个隐君子,竟然引起了当朝皇帝、重臣的兴趣,可见他的兴味高远、影响很广了。 在张志和之前的各个朝代,以渔父的生活为题材的诗作层出不穷,却仅仅为了表达一种抛却繁琐、拥抱自由的心境,多少有一些造作。诗可以学,意不可以学。只有他不想“客串”,他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泛舟三江五湖的渔父。学会放下,得大自在。 有专家指出,张志和的《渔歌子》源于吴地吴歌中的渔歌。张志和融入生活,每有所作,境高韵远,很有艺术魅力,因此广为传诵。加上一些笔记小说的渲染,使得他始终被一团疑云笼罩,很多人愿意相信他是上天成了仙。后来的作者爱不释手,模仿者很多,但从来没有超越过。这些作者里有如陆海潘江一般才艺的释德成、欧阳炯、李珣、李煜、苏轼、赵秉文等人,还有附庸风雅的烂诗皇帝清高宗。 在当时,张志和的《渔歌子》通过遣唐使带回了日本。东瀛岛国的上层贵族,汉化程度很高,能够欣赏出《渔歌子》的意境。连日本的嵯峨天皇读了都赞赏不已,并在贺茂神社开宴赋诗赓和。随后,还将《渔歌子》与张继的《枫桥夜泊》一起选进教科书,让天下的孩童们琅琅诵读。《渔歌子》深深地影响了日本的词学风格,推动了填词之风的兴盛。 欸乃一声山水绿,划过心灵憩息的河湾。桃花白鹭,惊艳历史的天空。行走在唐时的崎岖小道上,我们听到了渔翁的笑声,却寻不到渔舟的痕迹,更别谈那湿漉漉的褐色蓑衣了。带着一股轻盈的风儿,始终无法吹进渔歌的世界里。 我欲因之梦寥廓,惆怅满怀行江湖。反复品读《渔歌子》,歆羡他的逍遥。便想此身为钓叟,沧江烟雨白鸥矶。 (湖北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报告学会副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