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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华伟 火车穿过黄昏的村庄、田野、山岗和桥梁,它长长的身体缓慢而笨拙,像一个漫步的老人。夕阳徐徐地抹过幽蓝的青山,广袤的田野。草木在暖风中摇曳,牛羊跑下山坡,农人还在劳作,偶尔有孩童的柳笛在吹响,隐约而清晰。 火车的轰隆声撕开夜色。这是我第一次坐绿皮火车,兴奋无比。昏暗的灯光下,乘客慢慢安静下来,进入了梦乡。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以各自的姿势入睡,或仰,或趴,或伏,或斜靠,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窗外,风在低低地轻唱着,不时晃过几盏灯火,像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很美,也很辽远。 车轮在哐当哐当地撞击着铁轨,我了无睡意。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出远门,不知道去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远方一切都是未知,像一首朦胧的诗,有想象的美丽,也有遥远迷茫的孤独。我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想象着火车把我丢弃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种陌生和新奇,不知是梦幻还是天堂。 到站后,天还没亮,四处影影绰绰。我如一条急流中的鱼,夹在人群中向出站口涌去。迎接我的广场比想象中的大得多,到处晃动着人影,以及伴随而来的脚步声。高楼上,有些窗口的灯亮了起来,如一面镜子。楼群的另一边,望得见的山峦,像伏牛的背。我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我在呼呼的风里,听到身体里的血液在快乐地歌唱。我一直想逃离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我觉得我不应该属于那个小地方,而是属于另外一个陌生的更广阔的远方,我似乎已经听到了来自这片土地的召唤。也许,一个人的蜕变,往往就在这不经意间,一趟并不起眼的旅行,或者在异乡度过的一个漫漫长夜。 我命运的铁轨就这样迎来了第一列火车,我感谢火车把我丢在这个人地两疏的城市里。虽然,它只是像流星一样短暂地划过,却成了我生命中重要的一节。从此,故乡就成了他乡。 我的家靠近城市铁道,相隔不多时便会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汽笛声一次次划过我脆弱的耳膜,这声音总令我恍然神伤。因为它总是疾驰而去,往往还夹着长长的悲鸣,这滋味打击我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记得那个午夜,大雨淋漓。我送朋友去北方谋生。我们打着伞站在站台上,雨打在伞上,溅起一朵一朵小水花。雨雾氤氲,铁轨、灯光、人影都好像漂浮在水中,在眼前摇摇晃晃地淌过。火车喷着热气,即将驶向远方。朋友找到座位后,摇下窗玻璃,和我对视无言。火车缓缓移动,朋友向我挥手,很快消失在烟雨里。站台上空了,我的心好像也有一处地方空了。 往回走的时候,雨打在车窗的玻璃上,啪啪作响,轮子碾过地面,传来沙沙的水声,像淌过一条溪流。南方的雨季,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你随手一握,好像就能挤出水来。那时候,我已走过了不少风风雨雨,生活将我击得落花流水,我的心磨得越来越粗粝,就像一件器物,正在裹上岁月的包浆。 梁实秋先生说过,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都要去接你。那是一个智者在生活里摸爬滚打过,大彻之后的大悟。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屋檐下嘀嗒的雨声,久久难以入眠。我在想,这个时候,朋友到了哪里,到达目的地后会找一个怎样的活计,过一种怎么样的生活?我突然发现,我的心里像长出了一根藤蔓,一直伸向那个遥远的北方。那一瞬间,我的眼眶好像也进入了雨季,竟有些潮湿起来。 我常常想起那个雨夜里的火车。它亮着灯,穿过雨帘,逶迤而去,把我丢在站台上。它像一双无形的手,撕裂我,让我想到了天边,想到了云霞,想到了旷野,想到了那些我曾经非常熟悉的身影,想到了在遥远的火车经过某个村庄,曾经有一个像我一样等待火车的孩子。 人间最美是四月。另一个人间的四月,我和朋友去了南方。 窗外有大片的芭蕉,清凉的晨光落在无边的芭蕉林里,那些芭蕉举着一片片新叶,在风中卷起鹅黄的浪花。我对芭蕉有一种近乎执着的偏爱,或许是它常常现身于诗词和条屏。“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风起时,芭蕉叶子摩挲着,像一对恋人的絮语。即使是那些文人墨客不怎么喜欢的雨打芭蕉,在我听来,也是难得的音乐盛宴。 我对朋友说,真想去芭蕉林里走走。朋友笑起来,这次没时间,等下次一定陪你一起去。我笑笑,并不当真,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回来后不到一个月,朋友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等我得到消息赶去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见到我时,他双手吃力地朝我摆了一下,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结果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当天晚上,朋友的生命就在那张窄窄的病榻上划上了句号。 我又想起了晨光中的火车,以及火车奔驰中的那片芭蕉林,想起了我们之间的约定。现在,一切都随风而去了,我的内心溢满了无限的悲伤。 朋友走了,我宁愿把他看成是坐上火车,去了另一个地方。有一天,我也会乘坐这列火车,朝向朋友的远方而去。我们总是在经历后才懂得,在懂得后收获内心的安宁。 思绪还在这些往事里辗转,华发却早已侵入我的双鬓。我也早已不再乘坐绿皮火车,提速后的高铁快如闪电。我们想要的远方,片刻就能抵达。现在已经没有了远方,真正的远方只在心里。这让我很不适应,就像我不适应生活里那些纵横交错的捷径。很多人奋不顾身,像箭一样向着目的靠近,最终跌落在捷径的陷阱里。我喜欢那种缓慢的事物,总是羡慕那些坐牛车的人,车上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跷着腿坐在上面,被一头老牛拉着,吱吱呀呀,经过麦田、杨树、玉米地,向着自己的院落靠近。就像我曾经看到一位揉茶的老人,双手不慌不忙地揉着,碧绿的叶子在他手下慢慢裹紧,根根如针。老人那双从容的手,仿佛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 我经常无事的时候,会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在一个落雨的日子,让一列慢车带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这样的想法有时很强烈地袭来,让我陷入一种无尽的孤独。 那柔和的光泽,流畅的线条,以及长长的汽笛声,如同叶赛宁笔下的田园牧歌。我的内心,依然是爱着火车的,依然爱着生命的远方。 (万华伟,湖北洪湖人。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湖南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山东文学》《山西文学》《雨花》《飞天》《清明》等文学期刊。入选多个年度选本。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荆州市作协副主席,长江大学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