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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宗贵 石首上津湖,俗有“九十九道湾,九十九个汊”之称,湖泊总占地面积近十九平方千米。 我是六零后,出生在上津湖畔的蒋家冲村。我从小,热爱水,依恋水,水就是我乡土生活的主线与记忆的闸门。一触碰,必涌泉。瞧,万顷的上津湖是天空高挂的蓝携手白云在水中倒影,微风吹起了满湖的褶皱后,再将它变成无数反光的棱镜,一荡一漾,斑斓且韵致;肥厚鲜美的鱼虾、河蚌,找到了在此栖居的密码;还有荷、莲、芡实,在水中蹁跹的身姿,让人浮想联翩。 我的姨父,一个普通而又特殊的驯鸟(鸬鹚)人。姨父姓谢,家住石首市高基庙镇打鼓台村,以饲养鸬鹚或捕鱼为业,系祖传的技艺。鸬鹚,又名鱼鹰,是一种大型的水鸟。其实,人类在漫长的生活与进化中,就发明了各类捕鱼的工具与方法,人类是何时驯化鸟类来捕鱼,有些难以考究。 我小时候,上津湖的水域面积要比现在大得多。在此捕鱼的应该有好几家。那时的我,只知道姨父的生活与我们大不雷同。 一九七三年的暑期,刚满十二岁的我,小升初。某天,姨父赶(吆喝)着一群鸬鹚,在我家附近的湖里来抓鱼。母亲一再交待我,没事可以到湖边找姨父玩,其目的是好跟姨父送饭与跑腿之类的事。不待母亲说完,我全不顾赤脚在地上的“喔”(烫)人,拔腿就冲出了母亲的视线,跑到湖边。远远地,就看见姨父在湖上操练着他的“军队”。一米七八高的姨父,斗笠,汗哒子,平角短裤,露出的肤色几乎是清一色古铜般的黝黑。人近中年的姨父,身体健康且匀称,此景,让我联想到姨父像古代的侠客,不同的是姨父手里不握兵器,而是凭一根竹杆就可水上驰骋。此刻,他正忙得不可开交,对于我的来到与招呼,背身一句,说,三儿,你先等下!算是应了我。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看姨父的“士兵”汇演。只见,这些一身黑里透着锃亮绿的家伙,一张鱼叉嘴,大碧眼珠。想不到看外表尽是凶残与恐怖类的家伙,却在姨父指挥下,显得无比忠诚又乖巧。它们一会钻入水底,一会窜出水面来献“殷勤”,将叼的鱼献给主人;姨父则要收鱼与打赏(用小鱼虾换叼上的大鱼)。重复中,忙不停。 此时,我坐在岸上,托腮帮鼓,看的入迷不说,满脑子也在高速运转。我不关心姨父共抓了多少条鱼,而想,为什么一只只鸟就这么听主人的指挥呢? 终于等到姨父上岸小憩的片刻。他爱抽烟,需要上岸来“吞云吐雾”。此时的鸬鹚,也懂得停止水里的动作,不再追赶那些可爱的鱼儿,纷纷上船,站到船头的竹杆上,亮起翅膀,脖子再“一抖、一咕”地晒起了太阳。 姨父将我一把抱在他宽广的怀里说,三儿,你在想什么呢?太阳大,要坐到荫凉的地方呀!我回答道,我就搞不懂,那鸬鹚为什么就听你的话,我能做到吗?姨父一声长叹说,娃儿,一言难尽啊! 姨父见我兴趣盎然,就将我抱上小船。小船很小,是两条斗式的小木船,两条船的船舷与船舱之间用放上一块宽宽的木板相连。他需要站在木板上,两脚使劲地抖动着小船,抖起的浪花“哗哗”作响。不待他一声“唷嗬”,这些鸬鹚早就自觉地跳入水中。细看姨父手中的竹杆,一头有个小勾子,待鸬鹚叼到鱼后,就用此勾勾住鸬鹚脚上的一根带环扣的布条,拽回船上,取鱼换小,反复来回。一番操作,姨父都得心应手与娴熟自如。 “鱼在水里游,云在天上飘。”这是当时的写 真。连体船、两人、几只鸬鹚,正在偌大的上津湖怀里,尽情地享受劳作的乐趣。此时的我,早忘记自己是站在小小的斗船里,双手不停地为姨父拍掌。不料,自己侧身一个失势,“咕咚”掉入湖里,姨父赶忙用竹杆带勾的一头,勾起我的衣角,将我拉出水面,再单手将我提在空中,并不忘打趣地说,这下发财了,今天还勾到个儿子! 在津南中学上初中,这里是我家到姨父家折中的位置。姨父曾告诉我,欢迎随时来家看鸬鹚。这样,逢周末或节假,我非必要不回家,大部分时间跑姨父家去。有了对鸬鹚的好奇与兴趣后,再到他家时,一看傻眼,他家何止这些,房前屋后还养着好多呢!有大的,有小的,有蓝眼的,有黑眼的,五花八门。这时,才知道姨父是个很了不起的驯鸟(鸬鹚)人。 那时,我的书包也带家庭作业,最长时徒步也要二十多里,这些根本都不叫累。随着上姨父家次数渐多,加之姨父自家小孩没有一个对鸬鹚感兴趣的。姨父更视我如己出,对于我所有的提问,倾囊相授,不厌其烦地解答。每每见面,总有说不出的亲切与话题。我喜欢听姨父讲,我更喜欢与姨父相处的这种感觉。累了,就往鸬鹚旁边支一张竹床,爷俩挤一挤,休息!姨妈曾好奇地说,你们爷俩在外面睡,蚊子咬不?我说,还好,姨爷抽烟时那股烟臭味把蚊子都熏跑了。 近两年的接触,姨父将养鸬鹚的过程,基本聊个够。从鸬鹚的出壳、驯化,再到交给客户手上,等等。深入了解后,才知道姨父养鸬鹚的艰难与辛苦。心想,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高人,把原本野性十足的动物驯化成为人类服务的好“伙伴”。 鸬鹚产蛋期,正是蚕豆、黑梅子收获时,天气不冷不热。一只母鸬鹚第一期产蛋约十五至二十枚。有的会多一点。它产的再多,主人也会控制在二十枚就来“抱窝”的。鸬鹚抱窝时,爱清静,窝与窝之间,一定要相隔五到十米的距离。鸬鹚,有灵性,从产第一只蛋始,就会认窝。以后,也会按时在窝里产蛋。它还会挑蛋,从很多蛋中挑出不是自己的蛋。相隔十米的原因,就是怕它下窝休息,归窝上错窝。如果上错窝,后果就惨了,它会将别个窝里的二十枚蛋在顷刻之间给喙破。同时,为防止它产蛋过多,还必须人为的去控制节奏。即从第五个起,就采取留五捡五的办法,也就是说见窝里有十个蛋时给它掏出五个来,并记住是哪天捡的,是哪个窝里捡的,登记入册。这样的工作还必须每天进行,要清点每窝的蛋数。如果遇到某窝连续两天不见新生蛋,且它扒窝不下来走动,那说明这只鸬鹚产蛋结束了,下步可抱窝了。在决定它抱窝时,还要将它前后所产的蛋,一并筛选,尽量除掉先产的或没受精的,控制每窝二十枚蛋(蛋小的一窝也只放二十枚)。正式抱窝后,每周还要筛选一次,基本上每窝筛选四五次才能定型。分享第四期筛选的方法,用水:取盆温水,将鸬鹚胎儿蛋中置于水中观察。即当听到外界响动时,蛋在水中晃动的,则继续抱窝;如果见到不晃动的蛋,按蛋在水中沉浮的高度来选,小头朝上,且浮出水面越高, 则证明它是坏蛋,就剔除。 母鸬鹚抱窝后,它一般五天内是不吃不喝。主人必须强迫将它硬拽下窝,让它吃食喝水。这是鸬鹚抱窝的护理期。如果主家一次抱个八窝十窝的,则每天都要忙的不亦乐乎。俗话:鸡儿鸡,二十一。鸭儿鸭,二十八。可这怪物孵化期就用时近四十天,从破壳到成年鸬鹚,整个过程更不能颟顸。这比照顾“月母子”还麻烦。 当初出的鸬鹚小仔在窝里“叽叽喳喳”时,姨父的高兴劲无以言表。这时的姨父必定会犒劳下自己,炒上几道菜,咕一瓶酒,美美的撮上一顿。姨妈平时的禁酒令,也失去了往日的效果。吃好喝好后,他直接东一句、西一句地唱起跑调的花鼓戏来。其中有句唱词是这样的:“托生不做鸡、不做鸭,做个鸬鹚有鱼恰(吃)。”在我看来,此时的姨父,有放开身心的愉悦,也有一道神性且令人感动的光。 出壳后的鸬鹚跟鸭子一样,别看它在蛋里金贵,饲养与料理还是很方便的。头三四天,只用干荷叶当茶叶烧壶开水,待凉后让它去喝,喝不下的就人工灌入。一星期后,才开始上食。初次进食的鸬鹚仔,吃食也简单,小米拌黄鳝血,用人工一勺勺灌入。因为它的嘴,出生就是鹰勾嘴,上嘴壳勾,下嘴壳短平,比爆牙的人还难看。身上的小绒毛里也是透着阴森的黑,样子丑陋无比。初期人工喂食鸬鹚仔,一点也不好玩。因它脖子充血红润、细皮嫩肉,耷拉巴叽的,灌进去的食物又很难进入胃囊,用时会较长。见姨夫较忙,我也帮着喂灌,抓一坨食物就往它嘴里塞,拿没削的铅笔使劲往它喉咙里面捅。姨父看到也不多说,并点赞道,捅死它,都捅死夹卵(其实是捅不死它的)!随着它的胃口变大,食物也在不断的增多和变化,从小米拌黄鳝血到豆类参合小鱼小虾,最后脱离粮食类,喂鱼虾蚌壳类时,鸬鹚仔就快满月了,毛也稀稀拉拉的长粗、长长,也开始学会攻击人了。 当然,整个过程必须要专人专管,要与它们建立感情。 鸬鹚天生就是食肉动物,与鱼类是“仇家”,而且喂食的小鱼小虾一定要是活物。这点难不到姨父,他在自家门前的池塘里设下“迷魂”阵。迷魂阵的威力好大。遇下雨天,收获更丰。 起鱼一般选择在早晨。天不亮,姨父会用手掌轻拍我的屁股,叫醒贪睡的我。说,三儿,起鱼去!我一个鲤鱼打挺,起床,连鞋都不穿,光着脚丫跟上他。待把早晨起的鱼儿倒入到一个大大的盆中时,还打瞌睡的小鸬鹚,立马沸腾。眼瞧着活蹦乱跳的小鸬鹚,姨父脸上立刻荡漾起幸福的泪花,仿佛在对这群“儿女”们,说,吃吧、吃吧,还有呢!当一阵风卷残云与抢食后,姨父再抖下鱼网袋子,唉!说是这么说,还有个屁的鱼…… 嗯,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仿佛永远也喂不饱。紧接着就开始“分水”(行话)训练了,即把混水鸬鹚和清水鸬鹚分开养。俗话:鸬鹚一群,七清三混。混水鸬鹚比清水鸬鹚要金贵得多。一九七三年时,一只成年的清水鸬鹚只卖六百多, 但一只混水鸬鹚可卖八百,接近一万斤稻谷的价格了。姨父长年以一亩田的稻田分两块,一半驯养清水,一半养混水。中间不用隔开;训练两边的鸬鹚可任意跳进跳出,一来培养它们团结互助的氛围,二来培养将来能清混两用的全能型。水位的深浅,视情况调段位。 也许有人会问,在一九七几年或更早,我姨父不用出工吗?把村里的田挖坏了怎么办?看君有所不知,我姨父是世代驯鸬鹚,虽没出工,但对集体贡献也不少,一天按一块五上交给集体,按当时经济水平己经很高了。当然,集体也按超出强壮劳力给予记工分,参加分粮和年底分红。我姨妈的身体长期不好,家里四个子女且个个要读书,一家的生活开支与人情往来,全部靠姨父一个人的辛劳换来的。换句话来形容,在六七十年代过“道人桥”的人,往上一瞧,就可看到一幢盖着小黑瓦的木架子屋,全村唯一,就是我姨父的家。 随着时间的推移,鸬鹚也在慢慢的长大了。待七八月份的时候,天气闷热又潮湿,这是鸬鹚一生中最危险的时期。这时的鸬鹚也喜欢扎堆,必须人为的几只或十只的隔开,防拥挤出意外。还有,防蚊子的叮咬是关键,别看它毛茸茸的,可从脖子到头上那段羽毛特难长齐全,光秃秃的脖子正好利于蚊子的进攻。咬上,轻者起包,重者感染或死掉。那怕是全身毛都长齐的成年鸬鹚,防蚊是看护工作的重中之重。这是姨父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住宿条件与灭蚊技术不发达的年代,姨父只好白天休息,晚上守着鸬鹚,点香驱蚊,每晚都接受香火的熏烤与缭绕。熬夜辛苦时,姨父会备点薄酒,鱼干,用枯蚕豆炒后用水一浸,再放点油盐回下锅,当地戏称的“野鸭子”。就这样,有一口、没一口的,打发到天亮。 入秋后,鸬鹚基本上也长大了。长大后的鸬鹚,喜欢找荫凉的地方独处。但凡在自己的领地,有好奇心十足且向自己靠近的鸬鹚,它必定会抖动翅膀,双方一场恶战,在所难免。需要人工干预,将它们挑开。这个时段的鸬鹚,不求它捉鱼,也难得去管它吃食需求了,能供它一日三餐吃饱就行了。 俗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么,近成年的鸬鹚,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实战呀!问题是:它们什么时候是接近实战呀?答案:等。 等它们可以下湖驯化的最佳时机的来临。当鸬鹚歇在竹杆上,或看到平常它们上食的水塘里面,偶尔没吃完的鱼在游动时,马上扑腾下去捉鱼的时候,就说明下湖驯化时机到了。如果看到几只鸬鹚合伙去捉条大鱼时,说明它们具备了初级的战斗力,术语叫“开堂”或“见红”。随着人与鸬鹚相处的时间越久,感情也会越深厚。此时的姨父,脸上又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姨父驯化清水鸬鹚就在上津湖。 每天,天没放亮,姨父就得用竹杆去挑这些鸬鹚下湖。鸬鹚个头大,走路又慢,又不会飞,一趟最多能挑十多只。鸬鹚只认熟人,有时需要挑 几趟。幸亏湖边离家很近。晚归时,也是挑回家。白天的训练,姨父脚踏船底,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手中的蒿子头上钉着块小小木板,拍击水面,口中发出“哦哦”的吆喝声,强迫它们钻进水底去抓鱼。 每次训练以一小时为一节段,待一个小时过后,再一只只挑上船来休息。有的鸬鹚还会像跟屁虫一样,绕着姨父的船不肯游离出去。对于今天不肯下水的鸬鹚,晚上回去就不再上食,采取“吃饱该你、吃不饱饿整晚”的策略。待第二天,那些肚饿了的鸬鹚抓鱼时就会格外卖力。 这样的训练方法很好,一来消磨了鸬鹚的懒惰,二来鸬鹚抓鱼的技术就会越来越精,鱼也会越抓越大。在实战训练中,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件,就是当看到鸬鹚抓了条大鱼咽不下去时,它怕呛水,必定会浮出水面。这时,姨父就会传授第二种口令,口中发出惊讶式的“讶讶”声,给它助威和壮胆,来激起它的斗志。 俗话说:狗仗人势,鸬鹚也有仗人势的来由。当它自认为奈何不了大鱼时,会游向船边,求主人帮忙。这时,姨父再用竹杆上的勾子,勾住它脚上的布环,一把给拽过来,再利索地用小鱼换大鱼。这里注明下,鸬鹚抓到大鱼后,并不会主动献殷勤交主人,主要是它自己担心吞不下去大猎物,才找主人帮忙的。驯鸟人就是利用了鸬鹚的这个错觉,为人所用,便延续它一生。 相较于驯化清水鸬鹚在就近的湖泊,混水鸬鹚则要到长江那里去。每到这时,姨父则会叫上几个人,租台拖拉机,背上锅灶,来到石首外堤的原长江旅社那里。那里滩坡大,有个回流湾,冬天江水浅,吃住都在江边。那可真是个难熬的时间与地方呀!虽与热闹非凡的市井近在咫尺,可就是不能离开半步。遇风雪交加,条件更艰苦,可用饥寒交迫来形容;每到这个时期,姨父必定会瘦下十多斤。 无论是清水鸬鹚,还是混水鸬鹚,它们对气温都很敏感的。比如,三伏,白天气温有近三四十度,晚上回凉,气温只有二十多度;所以,养在家里的鸬鹚白天喜独立,晚上则喜欢扎堆来取暖。大暑,鸬鹚抓鱼要控制在两小时内,就要将它们挑上来晒太阳;否则,鸬鹚会感冒,感冒的后果是难预料的。而冬季,由于户外温度与水温接近,注意事项要少些。 待来年开春时,姨父就拖家带口的下洞庭湖,这里是集清混两水如一体的大型湖泊,也是成年鸬鹚销售的交易旺地。每年,他带五十多只鸬鹚出门,回来时两手空空,除了口袋里装的人民币外,连锅灶盆子都会扔了。至今,忘不了姨父归来的神态与表情,这也是一个驯鸟人至高荣耀的时刻。那时,姨父必会为自己买上一挂最大的鞭炮,从道人桥开始,一直放到家门口。同时,村里书记、生产队长及队委会成员等,早已煮酒在家中等待着姨父一帮人的归来,他顺便向生产队上交了今年的“副业”款。酒席间,村里再提出了下一年款项的时候,在姨父嘴里早已归纳成两个字:好说,好说。 在与姨父深处的时间里,我也忘不了曾开玩笑的问话,姨父,您想过没有,有一天再也不能与这些鸬鹚相处?姨父从不直面回答这些问题,从他转身的背影里,我留有这样的影像,有:叹气、摇头、抽烟、喝酒、唱戏…… 历史滚滚向前发展的同时,带走和带来了很多东西,可它带不走我对往事的打探与情感的记忆。我时常在泪花翻滚里想起:姨父、驯鸟人、上津湖、还有我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