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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灵 是否循着水草的足迹,就一定能找到麋鹿的行踪呢?天鹅洲仿佛镶嵌在长江南岸上一枚巨大的琥珀,你越是深入,越是一步步地踏入迷途。麋鹿、江豚、故道,它们隐在初秋的薄雾之中,首尾不见。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潮湿而毫无光泽的落叶,被几场大雨浸泡过,软绵绵地匍匐在满是青苔的林地上,前些日子还是蓬松焦脆的叶子,此刻踩上去却是寂然无声。这样也好,不至于惊扰了动物们。空气中的湿度很大,林中乱生的杂树通体透湿。连挂着露珠的草尖,也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的谦卑了。一只黑眉山雀,伫立在一截萎黄的芦管上,朝着远方眺望。它在谛听什么呢?是远古云梦泽传来的隐隐雷声,还是水天深处江豚们青灰色的呼吸?也许都不是,它只是在分辨近旁的哪一块树皮里,有虫子拱动的细微声响。紫菀、水蓼和野茼蒿,在微风里散发出属于它们自己独特的香味来。林中的光线被游移的雾气,弄得一会儿明晰又一会儿迷离。喜欢这样的穿行,人与万千草木,就这样寂静相对,默然欢喜。 我们是上午10点多进入湿地保护区的。在沿堤的栅栏后边,坦露的大片收割后的田野,那稻草垛的清香在10月的晨风里漫溢。接下来,是要开始大面积播种小麦了吧?等到大雪纷飞,草木凋零,麋鹿越冬的食物补给就靠小麦等这些作物了。麋鹿——一棵会走动的树,它们头脸像马、角像鹿、颈像骆驼、尾像驴。自迁居天鹅洲这片神奇的湿地,前后不过短短20年,数量从当初的几十头,已壮大到千余之众。然而早在汉末,麋鹿数量的减少就几近灭绝,到清初,更是仅剩北京南海子皇家猎苑内为数不多的一小群。后来,除了永定河大水冲垮猎苑的围墙时逃散出去的小部分,其他的全被欧洲人劫掠一空,麋鹿在本土自此灭绝。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时间,是一切流逝变化的本源。麋鹿的失而复得,也算是一段传奇了。 一些圈养于欧洲的麋鹿纷纷死去,麋鹿种群规模逐渐缩小。这惊动了英国十一世公爵贝福特,他毅然出重金将原饲养在巴黎、柏林、科隆、安特卫普等地动物园中的10多头麋鹿悉数买下,放养在伦敦以北的乌邦寺庄园。这批麋鹿,便成为地球上后来所有麋鹿的祖先。在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努力下,英国政府终于决定向中国无偿提供麋鹿。于是1985年,麋鹿这些美丽的精灵才得以真正归来。 半人深的茅草黄中带青,向远方波浪一样起伏延绵。我们在荒草中足足走了1个多小时,太阳才“返景入深林”,从树梢上头显露出它淡淡的光晕来。躲在灌木丛里筑巢的柳莺的叫声,和无数不知名的鸟儿一起彼此应和,灰喜鹊们也是飞来飞去地忙个不停。而林中有阳光直射进来的地方,雾气就渐渐淡去。走累了,我们在一块相对开阔的林中空地坐下来歇息。我坐在一截腐朽的树兜上,观察地上的苔藓。这些葱绿如滴的苔藓,它们有的互相缠绕,像一圈圈绿色的花瓣;有的自立着,枝叶散开,像云杉的微缩版本。苔藓应该是很早期的植物种类吧,也许是由蕨类植物退化而来,或许起源于绿藻。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是一种最低等的高等植物了。苔藓没有花,也没有种子,就以孢子来繁殖后代,也一样舒适自在地存活到今天。而麋鹿却几近灭绝。也许性情温驯的动物,存活下来更不容易。它们是从不主动去攻击人的,即便是同类间为角逐地盘,也不见有其他动物那般你死我活的惨烈争斗。它们堪称是动物界的谦谦君子,期待世间有更多的净土是为麋鹿而留的,让它们能自由自在地繁衍生息。 突然,同伴一声惊呼,看!丛林中分明闪出一只麋鹿的身影,距离我们不到50米。只见它两眼满含潮汐,静静地站在斑驳的树影里。它的头上还没有长出成型的鹿角来,也许这“莽撞少年”无意中闯入我们的视野,连它自己也吓呆了吧。差不多几秒钟的功夫,树影一闪,麋鹿就踪影全无。那只麋鹿消失了,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仿佛刚才只是林子里刮过了一阵微风。我们都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甚至怀疑刚才不过是一场错觉。同伴更是懊恼没能及时架好相机,浪费了这样绝佳的拍摄机会。 麋鹿稍纵即逝,我们眼前的天空似乎变得开朗。我们已经走到树林的边际?那晶白逶迤的一片是什么?我们就要靠近水边了吗?靠近那段千年孑遗的六合垸长江故道了吗?眼前仿佛出现“沙鸥翔集……岸芷汀兰”之景象;而那清澈流波的涌动下,起伏着成群的白鳍豚青灰色的脊背。 河流的走势从来都是野性的,它的曲度之美,不是任何画家笔下的线条可以呈现的。千万年来长江河道的每一次抬升或者下沉,堤岸崩塌或者滑波,往往导致河道堰塞、或者裁弯取直另辟出一条崭新的河道。新河道的迅速扩大,又发展出新的弯曲。而老河道大量的泥沙堆积,逐渐与河流隔绝淤塞成湖,这就是我们在地图上所见到的长江故道。在水深流急、崩岸频繁的长江石首河段,仅百年间就发生大大小小的自然裁弯取直事件9起之多。天鹅洲故道湿地群,也由此而来。 于是在此湿地,除了麋鹿,还有了濒危物种白鳍豚的自然保护区。白鳍豚,也称江豚——一种生活在长江中下游的淡水鲸类。上世纪70年代,还常常能见到成群结队的江豚打江上游过。在暴雨前夕,江豚们总是频频露出水面呼吸,它们在水面上一起一伏,远远看去就如同成群江豚在朝着同一方向叩拜,这便是人们传说中的“白鳍拜江”。它们每次呼吸时头顶的呼吸孔先浮出水面,接着露出背和鳍。白鳍豚们交替着出水、潜水,隔2分钟就露出水面来换一次气。它们换气时会发出声响,有时还会喷出漂亮的水花。白鳍豚性喜晨昏时分游向岸边浅水处捕食。天鹅洲故道水域宽广,饵料丰富,是它们理想的栖居地。 我们还在密林中兜兜转转,“林深不知处”。原来刚才看到的开朗天色与水光,不过是林间出现一片大的水洼之故。有同伴悲观地估计,我们多半是迷路了。想去白鳍豚的河边,可能得寻找另外的方向吧。太阳彻底驱散了雾气,渐渐有秋蝉的鸣叫覆盖了其他的鸟声。我们已经不那么一心赶路了,这些昆虫、鸟类的鸣唱,和我们的说笑声一起,将这里的喧嚣点燃。密林的演奏会似乎就要开始了,但是如果没有麋鹿这样的大型食草动物,就好比管弦乐对中没有钢琴一般啊。水蓼花浅浅的红在林子里成片蔓延,半夏的足迹总会跟着我们跑得很远,覆盆子晶莹透亮的红色果实,还有缠绕在杨树树干上的山慈姑的翠绿的藤蔓,它们都会成为麋鹿的美食吗?那些啃牧的麋鹿想必和我一样喜爱它们的味道吧。我们吃过午餐,补充些体力后继续前行。密林的幽蔽清凉早已被午后的闷热所代替。又行进了差不多20分钟,在已经对抵达河边不执念想之时,透过大片的杨树林子,我们突然欣喜地闻到水流的清新气息。近水的一人多高的杨树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胡须,随风轻飏。滔滔孟夏,草木莽莽。可以想象,这里曾经的水位高度。等我们终于从密林中走出,一望无际的滩涂,和滩涂边上那条神秘的长江故道就呈现在眼前。 凉风习习,旷野更是一览无遗。除了几只叫不出名字的水鸟在滩涂上走动,开阔的水面上却是一片沉寂。只有远处几丛香蒲擎举着烛火一般,照着前时古人的路、河流的路。天上阵阵雁叫,催促着季节的转换。而寂静的长江故道,那些沐草为冠的涉水之王又隐身在何处呢?那些调皮的江豚,它们藏在哪一片水域?江清鸟白、白云萧瑟。故道仿佛古云梦泽的一滴眼泪,历经千年,被遗落在了这里。据《宋史.谢麟传》之记载:“石首宋初江水为患,堤不可御。至谢麟为令,才迭石障之……”可以想象当年水势之浩荡恢宏了。现今出现在石首南境的众多湖泊,莫非都是长江故道? 千年逐鹿,山河更易。只剩下故道独自纠结淤积在此。我们一路前行,沿着这条当年屈原的流放之路,寻找江豚与麋鹿的行迹。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被免去三闾大夫之职的屈原,从郢都出发,顺江而下。我仿佛看见夕阳西下,吟哦在江流边的诗人和头角披挂着青青蔓草的麋鹿一起,“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苇叶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从古至今的风却一直没有停歇。那些涉旷世洪荒而过的麋鹿、江豚,以及屈原之灵魄,似乎都化为时光沉淀于此的美丽精灵了。 我们在湖边徜徉良久,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把对岸的天空和树影都染得绯红。“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我趟水的时候,终于发现上游处那远远的滩涂上,隐隐绰绰的,有麋鹿群出现。我惊呼同伴,又掩口怕惊动麋鹿。麋鹿先是两头,接着是三四头,然后是挤挤挨挨的一大群。它们身后是大片的芦苇沼泽。麋鹿们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地低下头去啃食水中的草叶。麋鹿群中,头顶水草的鹿王,看上去气度非凡。而远处落单的小麋鹿们奔跑的背影,在江水的映衬下,宛如精美的动画。 麋鹿消隐,我和同伴们兴奋过后,坐在浩茫的水边,等待黄昏的天光一点点地暗下来。看滩涂泥土的褐色越来越深,看摇曳的芦苇的颜色也越来越深……月色轻晃,觅食的动物都渐次归隐。晚风吹动大泽的荒草,似乎统摄了周遭的一切。依依不舍里,我们终将踏上归途。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秋风将茫茫的芦苇吹黄,将迁徙的雁群送远,将天鹅洲那大自然精灵的天堂又吹送到现实与历史的深处——化作远离了我的一片落叶。其实,真正落叶一样的应该是我吧。而麋鹿,既然历经千年而遗存、而又在历经变迁的长江故道重新繁衍,它们就已经和天鹅洲一起,成为摇曳在长江中游南岸的生命之树、长青之林,葳蕤我们迷茫的视野,荫庇我们行色匆匆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