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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江南岸驱车西行,从虎渡河大桥飞驰过后渐抵松滋。 桃红柳绿,油菜花开。旷野里的麦苗在微风拂煦中碧浪滚滚,梯田中金色菜花呈蓬勃之势,春意盎然果然如此。 51年前我曾插队江南乡村。水牛悠悠、柴扉虚掩抑或小桥流水的画面早已镌刻在记忆深处。光阴荏苒,如今山河田野景色依然,正可谓“风景旧曾谙”。 村庄农舍一掠而过。搭在竹竿上,平摊于篾篱中,悬挂屋檐下甚至河溪桥栏边的盐菜,营造出恬静和谐随意自然的物产风情。半干的盐菜沐浴在春天的温暖里,任凭日光照耀,在南风与太阳的合力下渐成美味。 松滋乡村晾晒的盐菜,它的植株叫芥菜。“十字花科”芸苔属暴露了它的来龙去脉。芥菜为保护己体,也会进化出自以为是的安全防御机制,免遭偶蹄动物的啃食或飞鸟的攫啄。芥菜在中国广泛栽培,高温或低寒之地皆可见到其挺立的身影,但气候会导致它的形体奇奇怪怪。它的变种实在太多,以至于无从将之历数殆尽,常常呈现眼前的不过是叶用雪里蕻、茎用青菜头和根用大头菜。于是,我们看见在十字花科的旗帜下,云集着涪陵榨菜、南充冬菜、宜宾芽菜、襄阳大头菜诸兄弟,它们无一例外地称为芥菜,各自又有着殊有的风味与功能。但众兄弟与松滋芥菜并非直系血亲,如此,味道自然不尽相同。若硬要将它们拼凑捏合一起,那就需要追溯至古老的远祖时代。 植物学对芥菜的重组分类,丝毫没有给松滋乡亲带来困惑。他们以其茎梗厚实凸出的形态特征,直接称之为疙瘩菜。甚至用更朴实通俗的语言叫它“耳朵菜”,那是受芥菜地上茎的仿生模样所启发的名词。新鲜芥菜色泽翠绿充满个性,不像白菜那般寡淡,也不像虽有异常味道实则较为温和的藜蒿芫荽。芥菜业经沸水泹过,会倾力释放气味,辛辣直冲鼻翼。然而,人类对于千奇百怪的植物味道皆可化干戈为玉帛,芥菜原本用来恐吓动物的辛辣气味反而撩拨人类的味蕾,这是芥菜在进化中始料未及的纰漏。江汉平原依其浓烈芳香称其为“冲菜”,或描述它沸水焯煮的工序,干脆利落的叫“泹菜”。失去鲜活的芥菜也被称为雪菜,名称甚为优雅,虽无什么来头,却让无数食客痴迷。其实它与江汉平原的冲菜毫无二致,只是在名称上一个雅致,一个威猛而已。雪菜频频出现在美食之中,在包子馅里崭露头角或是制成排骨面条的美味浇头,风味的确不俗。在江汉平原,雪菜非但未能登上大雅之堂,反而用来辅助剩饭。它被懒汉弃于锅中合炒,毫无烹饪章法。合炒的本意是以节约而为之,却意外成就了一道美食。冲菜炒剩饭自然从卑微的阴影中走出,变成信心满满的唯我独尊。如今它又加入瘦身食物的行列,其效能是避免节食传导予人的焦灼与饥饿。既健康又美味,往往是减肥塑身者的两难选择,但雪菜炒剩饭做到了,它填补了两难领域的空白。 盐菜是江汉平原对盐渍芥菜的称谓。当然,白菜红菜薹乃至圆白菜皆可入盐腌渍,并理所当然地躺在盐菜的花名册上傲视芥菜,但这些旁门左道之风味与芥菜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在吴越之地,盐菜被称为梅干菜或乌干菜,尤以绍兴出产最为著名。鲁迅先生笔下的文字,梅干菜常常信手拈来。1935年,鲁迅收到母亲寄来的梅干菜,回信道“当即分出一半,送与老三。其中的干菜,非常好吃……”故乡的味道,就是如影随形的乡愁,相伴终生。 绍兴干菜与制造方法鲜有不同,只是绍兴惯用雪里蕻而松滋多用花叶芥菜,区别仅仅如此。它们虽同祖同宗,但成菜品质却大相径庭。梅干菜色泽油光乌亮,松滋盐菜色泽金黄。绍兴干菜叶梗细幼,松滋盐菜梗茎肥阔。绍兴“梅干菜焖肉”因油脂滋润而成为中国名菜。松滋盐菜烧五花肉为江汉平原一绝,被收入充满乡愁的楚味荆州。为比高低需证其味,于是两则皆在我家厨房轮番演绎,那道驰名中外的梅菜焖肉我却不以为然,“三年陈”的乌干菜并未达到至臻境界。反之,松滋盐菜烧五花肉的咸鲜让人欲罢不能,难道真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长江北岸的沙市人谙熟松滋盐菜。自古以来,就有松滋乡邻提着竹篮售卖自家的物产。盐菜用草绳束为小把,叶少茎多,这是盐菜中尚品的感官特征。当尔等立于菜篮之旁,浓郁好闻的咸香冲天而来。松滋乡亲从长江南岸乘船抵达沙市,带来的土特产挟着田园之风,沙市人亲切称之“南风盐菜”,我以为较梅干菜更带诗情画意。南风盐菜是否因南风吹拂而得名,尚不可知,但阳光是断断不可缺少的要素。 松滋境内以姓氏形成的地名不胜枚举。从刘家场驱车西南,途经秀美的吴家地村,几位乡亲正在园田收割芥菜。松滋芥菜没有常见的阔叶当道,皱褶细密的尖叶下便是厚实多肉的茎梗,咀嚼爽脆的口感正是因此产生,正因为它的形制与风味与众不同,才能鹤立鸡群冠使南风盐菜卓尔不凡。 芥菜翠绿,遂驻车购买。乡亲拣几株硕大芥菜奉送,素昧平生但执意不取分文,只得千恩万谢。芥菜价值虽微,令人感动的是淳朴民风尚在。孟子曰:“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儒家文化的厚重,在松滋依然延续体现。 松滋南风盐菜殊有的香味,使之在炒制、红烧、蒸菜和调味中仍意搭配,在厨房里衍生出林林总总的楚式风味。然而,风味别具的松滋盐菜虽有口皆碑,却囿于农家自给,未能长足地发展,使万千食客失去了品尝美食的机会。有人以为它仅仅是一道貌不起眼的农家腌菜,殊不知它有着广阔的前景,它宏大非凡的产能难以估量。 我们多么希望看到,在北纬30度荆州西南的松滋天地,在日照时数1900h的温暖阳光下,在丘陵地貌的碎砂泥土里,具有地域风味的松滋芥菜茁壮成长。 我们渴望有着悠久历史的南风盐菜,于非遗传承人的口中,讲述它久远的故事,使其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重放光彩。 我们可以想象被授予原产地保护的红色版图标志中,“松滋盐菜”镌刻中间,成为中国著名物产。 届时,当人们谈及荆州特产时,我们皆会脱口而出——松滋盐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