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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华伟 手表,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是件稀罕物儿。它之于我,犹如高悬在头顶的那一轮皎皎明月,可望而不可及。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每家每户都有几个孩子,大人们忙于生计,早出晚归,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已实属不易了,哪还有闲钱去买手表?再说,一块手表,往往要花掉乡下人辛苦劳作整一年的收入,而且,没有专供票还买不到呢。专供票叫做工业券,只对“城市户口”发放,买一块手表所需的工业券,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乡下人到哪里弄票呢?那么贵,谁又舍得呢?所以,眼热归眼热,只要你见到谁手腕上戴着一只亮晶晶的手表,不用问,就知道对方是吃“皇粮”的“公家人”。 那时,能够拥有一块手表,是彰显一个男人身份和地位的重要象征。 如果能拥有这稀罕物儿,那戴手表的人,左手腕袖口就一定要挽得比右手稍高,走路时,手臂一摆一摆的,有意无意地露出来那铮亮铮亮玩意儿来。当然,喜欢显摆的多是年轻人。人多的时候,总喜欢抬起手腕看看时间。那看表的动作也是有讲究的:平直地抬起手腕,然后悬在半空中,眼睛装作不经意地瞟上一眼,嘴里小声嘟囔一句:“哎呀,都8点了,上班快迟到了!”只见手表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片炫目的光芒,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这人不用回头,就知道众人在以艳羡的眼光目送他走远。所以,长大后拥有一块手表,几乎成了每一个男孩子的梦想。 父亲是医生,观察病情,测量心律,必须要有一块手表。为此,父母亲节衣缩食,花了半年的工资,托人从城里买回来一块手表。这是块进口的“英纳格”手表,全钢的表壳,圆圆的表盘,大大的罗马数字,颇有高贵之气。父亲对这块来之不易的手表非常珍爱。每天清晨,洗脸的时候,他总要小心翼翼地先将它取下,放到离脸盆很远的地方,待洗漱完毕,才一丝不苟地再将手表戴在腕上。这每日一课,就像爱美的女人将心爱的项链戴在脖子上一样。看着父亲戴上手表后神采飞扬的样子,我暗暗猜想:这手表,一定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吧。 我们班的杨老师也有一块手表。那是一块极漂亮的坤表。杨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人长得漂亮白净,对我们的态度也特别温和。我们都爱上她的课。那时镇上结婚讲究“三转一响”。“三转”是指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一响”就是收音机。当时,因没有手表而结不成婚的,大有人在。杨老师的手表是结婚时男方送的彩礼,小小的坤表戴在杨老师白白的手腕上很好看。杨老师朗读课文时,我们几个小调皮就开了小差,一直盯着杨老师的手表看,我们的视线随着老师的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我们就围了上去,缠着杨老师要看她的手表。她总是开心地伸出手让我们看,还耐心地教我们认识时针、分针、秒针。这么漂亮的手表,让每个孩子都心驰神往。 小孩子的想象力创造力总是无穷无尽。没有手表,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顺势在自己的手腕上画上一块,不就拥有了么。所以,画手表很快就流行起来,几乎在每个学校都得到了普及。画手表也是有讲究的:一定要用圆珠笔。铅笔画不上去,钢笔画的手表一流汗就“花”了,只有圆珠笔画的手表既清晰又持久。我们喜欢在细瘦的腕子上先画一个大圆,再画一个小圆,就做成了表框;接下来的活,每个男孩子根据自己的喜好标注时间。标注的方式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用阿拉伯数字表示时间的,有用罗马字母表示时间的,有的就干脆画一圈小点点……画表带更有趣了,有的画成火车轨道的样子,有的画成长方形的布条子,有的画成梅花的图案,一朵一朵围成一圈。这是我们智慧的结晶,不怕摔,不怕丢,还可以随时更换样式。我们非常喜欢它,因为它是属于我们的,个性化的。“戴”着它,感觉自己也像大人般神气。假表的指针是不能走动的,没关系,我们可以在早晨画一个7点,到了中午再画成12点。这可害苦了妈妈,总是皱起眉头,责怪我们:“瞧瞧,整天画得乱七八糟的!多脏啊!”但脸上还是挂着盈盈笑意。 夏天,我们到小河里去游泳。每个人小伙伴的手腕上都有一块手表,也有“贪心”的小伙伴甚至一只手腕画一个。夕阳的余晖温柔地铺洒在水面,碎金点点。我们一个个游得轻快,像一条条会飞的鱼。等到余晖已尽,要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小伙伴故意大声问道:“几点了?”我们就全将手臂从水里抬起来,假装看表。“6点了!”“不对,你的表不准,6点半了!”“你的表才不准,我的表是上海的,就是6点钟!”于是,假装的争吵声、开心的嬉戏声,随着四溅的水花,在水面荡漾开来,融入霭霭暮色里。这样的游戏,我们乐此不疲。不知道如今的孩子们,还能不能领会我们那一代人童年的乐趣。 有一天,小伙伴阿强却真的戴了一块手表。阿强和我们玩的时候,故意把自己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将手腕露出来。哇,我们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块手表。天蓝色的表框、天蓝色的带子,戴在阿强白白的手腕上,很是洋气漂亮!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开的视线,虽然阿强的手表只是一块塑料玩具表,虽然手表的指针永远指在6点,虽然指针不会移动也没有声音,但在我们的眼里,就已经是无价之宝了!我们开始争先恐后讨好阿强,希望他能借给自己戴一戴,哪怕只戴一天,一小会儿。 终于有一天,我攒足了一毛钱的零花钱,换取了戴手表的资格。阿强给我的时候还郑重地交代:不要借给别人!而且,只能戴一天。呵呵,一天!这就够了!我高高兴兴地将手表戴上回家,我要把它给我的弟弟们看,给我认识的每一个人看。那一天,我好像喝多了米酒一般的兴奋,带着微醺的酡红,幸福地展示着那支蓝色的玩具表,仿佛戴上了它,我突然变得高贵起来了一样。 我的母亲见我如此喜欢,就想给自己的孩子也买一块这样的玩具手表。但阿强的母亲说,这是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母亲和我们都很失望,遥远的上海,不在我们的世界里。 高考那年,我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块手表。那是个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我和同学们大多来自农村,很多人祖祖辈辈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乡。从农村走出去,走向城市,是我们的梦想。大家起早摸黑啃书本,分外刻苦,要知道,读书是改变农村孩子命运的唯一途径。在这种竞争十分激烈的氛围中,我更加拼命地学习。有一天晚自习,母亲来看我。她像往常一样无限怜爱地打量我,说我又瘦了,要注意身体,絮絮叨叨了半天。最后,她在自己的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包裹的东西。昏暗的路灯下,母亲仔细地打开手帕,一块亮晶晶的手表出现在我眼前。我一下子呆住了,母亲将手表缓缓递到我手里,“你看,手表,你爸爸把他的手表给了你。这样,你就能掌握时间了!”从来就没有奢望过的儿时梦想,竟然在此刻实现了!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我飞快地将手表戴好,举到耳边,清脆的“滴答”的声在高考的硝烟中变得格外美妙。我听见了时间的脚步,它正在一分一秒地溜走。我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这块手表,它寄托着父母亲对我的期望,时时刻刻提醒我珍惜时间,能够学有所成。 在这块手表的陪伴下,我以优异的成绩交了一份份满意的答卷,给高考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大学四年,它一直伴着我日夜苦读,每当我想偷懒时,只要看见它,就仿佛看到父母殷殷的目光,从此不敢懈怠。这块手表,见证了我的青春时代,给了我向前的勇气和力量。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有了工资,嫌父亲给的这块手表款式老气,遂换了一块新手表,将旧手表还给了父亲。 去年,已70多岁的老父亲心脏出了问题,在武汉住院。我陪在父亲的病榻前,握着父亲枯槁的手,发现那块手表还戴在父亲的手臂上,我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了下来。抚摸这块还带着父亲体温的老式手表,我想起了父亲当年戴着它英俊挺拔、神采奕奕的模样;想起了我无忧无虑、天真淳朴的童年;想起了我青春焕发、踌躇满志的青年,不禁感慨万千。是啊,手表也是有生命的,它无言地记载了我们的流逝时光,在岁月的长河里,时间是它的灵魂。 这块老手表,收纳日月,流转无痕。它滴答滴答的脚步声,依然清脆,依然准确。只是,在刹那间回望岁月,才猛然惊觉岁月在我们脸上、心里,刻下的缕缕印迹。 父亲老了,头发白了。 而我的童年和青春,又去哪儿了?时光那样无情,又那样温馨。 我紧紧地握住老手表,仿佛握住了曾经的苦乐年华和渐行渐远的岁月。 (万华伟,湖北洪湖人。中国作协会员,荆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江大学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作品散见于全国各类文学期刊,入选多个年度选本。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