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航

    用这个标题，我是想尽可能表达出读石潭诗歌之后的整体感觉，尽管这种感觉未必能够概括出石潭诗歌的特征。但这是真实感受，我希望找到了解读石潭诗歌的一个有效切入口。

    这里，板着面孔的“板”不是贬义。为什么说石潭写诗是板着一副面孔的？首先我要指出的是，石潭写诗的姿态是严肃的，他在拒绝一种无难度的随意写法。所以，这里的“板”，除了主题上的认真提炼之外，他在诗中总会融入一些能够让诗下沉而变重的元素。比如借用庄子的篇名《齐物论》来写水杉林和仙桃的梦里水乡；写落日时，命名《落日研究》；写隧道，借用了埃及金字塔外在的“突兀”，以及德国思想家汉娜·阿伦特内在的关于“恶是平庸的”话语；又比如在诗中谈论生死，从中可看出石潭写作的庄重，他是在追求诗风深沉而有底蕴的格调。这种格调融合了中国古代的、国外的，融合了现实的、历史的，融合了哲理的和形象的，以及诗歌的结构和用语上的。其“板”甚至有时体现得有些憨态和充满仪式感，他在《浪从远方涌过来的时候》中如此写道：“站在汨罗江边，我们依旧从一根一根/芦苇的身旁，打听/一块石头的下落”。很明显，诗人是在心潮起伏地怀念楚国的那个伟大诗人，第一节“破碎”和“守望”等词语，其实就已定下了基调；“青铜剑”的刚直、血性和“两行眼泪”的柔情并置，形成了某种内在软硬碰撞与融汇的情感交错。再读石潭其他诗，这种情感结构的内在建构，似乎能够成为他诗歌的某种共性。

    所以我想说，石潭的诗是板着面孔之下的一种柔情书写。我一直坚持认为，柔肠和怜悯之心是每个诗人最基本的品质，没有一颗柔软的诗心，其他一切都免谈。像石潭的《落日研究》，从题目看完全是板着面孔的样子，但内容则柔情无处不在。诗的开头就如此写道：“这一路，有你一成不变的/给予，光明宽于夜梦/温柔重于奚落，足够/一起年轻。”在诗人眼里，太阳是流浪的，隐隐约约之下，诗人以落日自况，或将其隐喻为故乡，又或者是诗人、落日和故乡三者的合一。对落日的“研究”其实没有唯一的所指，在诗人笔下，“研究”是多向而多元的，毕竟在落日面前，在“一眼见不到边”的辽阔面前，人的渺小只能随落日一道隐入大自然，那才是唯一的归处。“研究”的结果让诗人感慨万千而无能为力，但落后终究是一种美，是光明，是温柔，是饱暖，是彩虹和眼泪。

    诗人石潭的内心暗藏着无限的柔软，这大概不是什么秘密，任意选读他的诗，都可发现这点。当读到他《等待》中的诗句：“此刻，母亲不再言语/一百年的阳光，在鸟的羽毛里”，母亲养育的深情，沉默中的爆炸力，时间感受之下的永恒，以及思绪与时光合一之后的飞翔感，这些让人感觉到诗人柔软之下的那种强大的诗力流动。那是“水”性的，正如他的《齐物论》里所写：“满身夕阳，爱是相同的，只是布道在水里”。诗人会写下“一朵梧桐花的忧伤”，也会醉心于在家园倾听“屋檐下落雪的声音”，该有的柔情，他都会豪放地泼洒。可我要说的是，这并非石潭所独有的。诗是情的，无情，我们则无从谈诗，柔情几乎是所有真正的诗人葆有的特质。如果要探讨石潭诗歌的真正特点，就要去搞清楚他在诗中是如何将板着的面孔与内心的柔软交融到一起的。

    在抒写屈原时，诗人将青铜剑与眼泪并置到一起来表达刚直之下的柔情。在《在隧道里，看见一把钥匙飞翔》里，诗人想象奇特，整首诗真的不必剥切开来细品，从整体上感觉即可。诗人将稻谷、冤魂、饥渴、尘埃与族权、锁、铁链并置，这让我们产生了一种无需道明的联想，其实也无需具体的所指，我们就能感受到诗人内心迸发出来一道力量，比如对弱者的同情，以及对恶的鞭挞。对恶，诗人明显是刚的，是板着面孔的，而对弱者则完全是相反的另一种态度。在《荡漾》一诗中，诗人将船与码头比喻成一对恋人，如此诗意可谓十分柔软，但诗人的笔触并未到此结束，而是“荡漾”开去了。同样地，我们也无需具体了解诗人其后经历了怎样的精神历程，最后一句：“一截铁链，七环相扣/再也见不到手牵着手，回到岸上”，沉重与柔情在此形成对立却又融为一体了。整体上看，诗人似乎意图从其中一对对的矛盾甚至是对抗着的冲击力中，找到某个平衡点，或者发现能够瞬间将二者化之无形又合为一体的交接处。这种感觉，我从石潭其他诗中找到那道情绪划过的相同痕迹。

    《风的骨头》这首是颇代表性的，“那根血管一样细细的绳，比骨头/还硬，能拴住半空吹过来的风”，骨头是硬的，而血却是无形与软的，但二者相依而存。又如《家园》的首句：“路过池塘，看见光秃秃的荷梗”。血与骨头，池塘的水与出水挺立的荷梗，这些软硬对立的意象是并置着的，同时也可以将它们叠加到一起。毕竟，石潭所选择的这些表面上的、感觉上的矛盾体，往往都是不可分离的，是完全可以将其视为一体的，失去彼，此则无意义。只是去发现它们，需要一定的功力。

    发现那些对立的矛盾体，然后呈现出来，任其张力得以迸发，这是石潭诗歌实现抵达的一个路径。软与硬的对垒，刚与柔的交融，大概是石潭在诗歌写作中不经意间常用到的诗歌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