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云

    古代文人书房中，笔墨纸砚齐全，案头再放一瓶插花，就成了另一种“曲水流觞”。

    寄情咫尺，切入“初级”的清雅；赋予新意，找到“高级”的躬身。写作之余，我常以瓶器为大地，或插繁花一簇，或投疏茎数枝，将花草最美的姿态供养起来，产生心灵的共鸣。

    我国传统插花艺术起源于先秦，当时民间就有男女互赠花束以表达爱情的风尚，《诗经》记载：“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到了唐代，插花之风已深植民众日常生活，杜牧一句“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道尽当时盛况。

    中国古代文人雅士不但赋予自然花木以人文情怀和深远寓意，还借以明志、以物比德。他们在虚与实、动与静、疏与密、方与圆、高与低、曲与直之间，寻求以器载物的真正内涵：或把铮铮傲骨的青松、高风亮节的劲竹、坚贞如铁的腊梅，养成“岁寒三友”；或以梅之傲雪凌霜、兰之纯正幽远、竹之清雅脱俗、菊之高洁不屈，作为“四君子”；或用梅、竹、松柏、茶花、孤挺花、枯木，组成“清气满乾坤”……

    “入眼是画，入心是诗”，插花功夫在诗外。文人们尽心展示技艺，也表达着自己的艺术修养和理想抱负。曾受到鲁迅“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的高度评价的爱国作家周瘦鹃在他的《岁朝清供》中说，抗日战争时，他避居皖南一山村中，恰逢春节，找到了一只长方形的紫砂浅盆，向邻家借了一株绿萼梅，再向山中掘得稚松小竹各一，合栽一盆，结成了“岁寒三友”。此间，他还写了一首《谒金门》的词：“苔砌左，翠竹青松低亸，借得绿梅枝矮媠，一盆栽正妥。旧友相依差可，梅蕊弄春无那。计数只花开十朵，瘦寒应似我。”从中可看出，他在国难当头的苦寒岁月里，仍然独善其身、坚守节操，保持对美的追求，殊为不易。

    插花方寸间，不必拘于形式，一条线里也能表达出直指人心的平远、深远和高远。清代文学家沈复的《浮生六记》中说：“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可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明代“公安派”代表袁宏道在《戏题黄道元瓶花斋》中说：“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花枝虽浅淡，幸可托贫家。一枝两枝正，三枝四枝斜。宜直不宜曲，斗清不斗奢。”袁宏道以“朝看”“暮看”“一枝两枝”“三枝四枝”寥寥数笔，即将瓶花清丽脱俗的形象展现出来，如鱼在渊，如风清凉，如月素净，令人眼前一亮。

    袁宏道在文学创作上反对拟古蹈袭、厚古薄今，“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表现在插花上也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这在他的插花专著《瓶史》“宜称”中也能找到注脚：“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绳束缚。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伦，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真整齐也。”

    器不在贵，端庄就行。铜瓶木皿，陶瓷瓦罐，以及缸、碗、盘、盆、筒、篮皆可，一枝秋树，几枝春花，都能成为案上风景。古人怀着对大自然的敬畏、感恩与尊重，在陶冶心性、净化心灵的同时，也在感受文化的温度，聆听花开的声音，看审美的种子，开出满枝的清香。

    插花看似“微”“小”，却蕴含着博大精深的艺术审美。无论是器具的形制大小、养花的宜忌、瓶水的优劣、花卉品格的高低，还是品种的搭配、环境的协调、花卉的造型、花卉的品鉴，都深有讲究。今天技艺高超的插花大师，总是由“匠”到“师”。他们深知，只有在历史长河的插花“一瓢饮”中翻一个身，韵才长，格才高，才能发现人在花与器的平衡、互动中的艺术之真、生活之善、自然之美。

    “瓶花是我，我是瓶花”，插花艺术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便是“格物致知”了。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祖父一直在插花中修行，他是袁宏道插花艺术协会会员，总结出一套自己的理念：姿是“形”，技是“骨”，心为“神”，三体有机统一，才能撑起植物赋予的“天人合一”。三者中，最易得“形”，多一分为过，少一分不足；其次是“骨”，“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最后是“神”，用心插花，回归性灵。

    他说，插花讲究“如花在野”，或遒劲苍古，或摇曳生姿，或宁静安详，都要如同在原野上生长一样。取枝，向阳而生者，饱经风霜磨砺，才不失风骨；选器，如交友，需交诤友、良友、益友，不出自污秽之所、腐败之地；择水，宜用源头活水，秉承师法有源。

    “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总之，一枝一叶，见朴直、谨慎、节制，也见简素、静溢和自然；一花一萼，谛视熟察，得其所以然，以期神采为上，自然生动，造物在我。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是文心玉质，深情厚谊；“红白莲花共玉瓶，红莲韵绝白莲清。空斋不是无秋暑，暑被香销断不生”，这是清静自守，律己正身；“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伊忙。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这是不俗不浊，高雅飘逸……

    花是一首诗，叶是一阕词，枝是一篇赋，端看清逸出尘，若惊鸿照影，风过碧潭，经过岁月的沉淀和洗礼，插花人逐渐懂得“时间就是功夫、功夫也是时间”之理，走向“以无法为有法，以无技为有技”的至臻境界——皆化为一个“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