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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龙 我出生在平原的山村。您也许狐疑:既是平原何谓山村?是的,这一个是名副其实的东北平原上的小山村,四面青山环抱,山脊柔和平缓,两条江流绕山而行,在村子居中之地汇流向南一头扎入八道江,一边江水宽而清浅唤东江,一边江水窄而浑急唤西江,村庄座落两边因此得名两江镇。 我是东江村的娃儿,我生在东江村,长在两江镇。那奔流不息的八道江流走泥沙,冲走了时光,却带不走我儿时的记忆。在那个二十余年后仍无数次怀念嗟叹的岁月里,有一个身影,始终浮游在脑海里,由苦到甜,由冷及暖,由远而近,终究没顺水而逝,她——我的四婶娘。 我们东北人,特别是祖辈、父辈们大多奉行极简主义,对人称物称一概如是,从村子的名称就感受得到,对婶娘的称呼简省为婶,最开始我唤四婶娘为“四婶”,后来奶奶告诉我唤她“四娘”,再后来唤她“娘”,连父辈排序的第四都省了去,这是后话。 父亲兄弟五人,排行二,与大伯、三叔、五叔都是早年成家后便起房架屋分出来另过,四叔是爷爷奶奶指定的留在家里侍奉赡养的,他少了些东北人的冷峻粗犷,多了些南方水乡的适中细腻,用爷爷奶奶的话来说,就是老四性情妥帖。 从小四叔给我的印象是瘦弱少言,甚至有些另类的。村子里的男人一年四季的行头和活动出奇的一致,春秋两季雷打不动的耕地收割,夏天进山采药,冬天伐木取柴,尤其大雪封山后的晚上,是东北山乡最适意、最热闹的时节,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把一年三季未曾走动的邻里、亲戚关系都放在这个时段展现出来。女主人从地窖里取一条冻好的山羊腿,或是宰一只鸡,男主人则到村子酒坊上打几斤烧酒,把最好的烟丝用簸萁装满,便出门邀客,客人们则携家带口欣然赴约,大碗喝酒,大口啖肉,是东北乡的纯粹。晚间,孩子们屋里屋外的肆意玩耍,女主人和女客相伴着收拾饭桌,停当后便嗑瓜子唠嗑,等待各自的男人酒满兴尽,男主人相陪男客装烟谈天谈地,哪个村子哪个人用套子套下多大的野猪,来年春天相约着一起垦出一片林地,夏天可以约些人到江里网几网鱼,年前办年货一起套匹马车约着办……男人间不管酒多酒少,始终存一份清醒,顺带谈一些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这是东北乡的顾家。 村子里独一份酒坊就依在两条江汇合处,供东江、西江两村子里的人取用,烧酒都是酿好后盛在一个棕黑色大土缸子里,常年用一个红布包着的圆木盖子盖着。酒坊上有两个大土缸,一个是清酒缸,里面一清如水的高粱酒;一个是浑酒缸,里面用十几年的林下参、谷雨后的枸杞、立秋前的灵芝混泡着,酒色微红,味甘且烈,劲道十足。村子里的男人往往在入冬后喜饮浑酒,最能祛寒。 四叔之所以另类是成家前从不邀客,成家后亦不邀客。因为四叔从不饮酒,从不抽烟,人人都说四叔不该生在这东北乡,四叔却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我行我素。 四叔一直念到了中学毕业,高考不曾考取,尔后待业在家,但也从来不到地里面去劳作。他和爷爷奶奶住一栋房子,东边厢住着爷爷奶奶,西边厢四叔独住。 小时候,我很愿意去四叔房里,那是我的童年乐土。四叔房间里摆着奇花异石,造型奇特的石上有自然形成的沟沟眼眼,四叔在里面添了土,撒了籽,便开出各色花,因为东北乡有火炕,所以尽管一年四季极分明,但室内温暖如春,这些花一整年都开着。四叔还用四面玻璃窗粘成了一个鱼缸,随意养一些永远长不大的冷水鱼,真正细腻侍弄的是缸子里面铺满的鹅卵石和一块沉香木,也修成了山型,山里有洞,小鱼则在洞内游个来去,这便是个小山小水的世界。这些花石小鱼都规规矩矩的摆在一张榆木面的书桌上,这桌上吸引我的另一件宝物是一整套画笔,因为这套画笔,四叔走遍了村子里的家家户户,四叔是两江镇唯一的画师,在那个满街的确良的匮乏年代,四叔用彩色在家家户户新打好的家具上画满山水世界,四叔为我家的衣柜面画的是一幅独钓寒江图,淡黄色的山水天空,一身灰黑色蓑衣的渔人在一叶舟上持着杆,山是险峻的,江面是阔朗的,唯一的红色,给了悬在半空的红日。这幅 画我是从小看到大,我的东江村的时光有一半当是活在这画中。 我喜欢看四叔拿着画笔在一张张白纸上挥洒,也只是静静的看,四叔无论在家具上涂抹还是在宣纸上构意,都是独自一人完成,我是唯一的例外,幸运的观众。四叔对画笔的珍视程度仅次于对他的终身大事,那一套画笔是奶奶用麂子皮缝制的,内里粗糙厚实,几支画笔用皮子一卷,即便冬天带出去,也不会冻坏了笔锋,笔杆子握弄的再光滑,也不会滑出这个套子去。我曾背着四叔偷偷把这套画笔一根根拿出来,不沾点墨,悬着笔在半空左挥右画,随后小心翼翼把画笔放回原处,卷好笔套子,再闻闻花香,探手入缸抓摸几下小鱼,便知足得意的离开,即便对四叔的房间那样喜爱,但也不肯多留,还是因为四叔的沉默寡言,是连小孩子也不喜的。 但就是四叔这么一个不抽土烟、不喝浑酒、不入山伐木、下江捕鱼的瘦弱人,终究取了一位极漂亮的女子,也就是我的四婶娘。四婶娘是外乡人,具体哪里我说不上来,只知道那年四叔接亲来返三天,在四婶娘家呆了一天,去和来各用了一天。其时四叔结婚,已经是大龄,但全家仍待他如小孩子,婚事由大伯和爸爸操办,四叔的弟弟五叔反而也比四叔拿事一样招待宾客,我的几个婶娘则围着四婶娘上下细细打量,无尽的言语攀谈夸赞,说的四婶娘脸一直红红的半低着,爷爷奶奶自是欢喜,东北乡习惯说的一句话是“完成任务”,这个任务指的是家中老人把所有孩子的婚事全都办完,这是要用一辈子积蓄去拼出来的,等这些孩子都成家了,老两口可以在村子里横着走了,等于过上退休生活,把种地的锄头镐耙都分给孩子们,把马车仍留在家里,等着几个孩子轮番大事小情的来借用。也有那不成器的孩子们成家后仍拖累了父母,老两口也只能延缓退休,继续劳作帮补孩子。我的爷爷便是在四叔的喜宴上光荣宣布退休的,引来满堂彩。我已记不清那天的婚宴热闹程度,总之我在几张饭桌上流连,专挑桌上的糖果吃,吃不下的也都袖到口袋里,我的四婶忽然叫我来,我就乖乖的被这个凤冠霞帔的新娘叫到身边,这时候四婶娘仍旧是端坐着,右手成拳伸到我面前张开,是花花绿绿的奶糖,跟喜桌上的那些没有包装的散冰糖是两个样子,紧接着左手成拳伸到我面前张开,是几块用黄纸包着的糕点。 “这是什么?”我很好奇。 “这是蛋糕,我家那边的特产,这边没有的。” “好吃吗?”“好吃!” “给我吃?”“给你吃!” 我记得当时接过这些东西时无比的紧张激动,双手合拢捧起,像个虔诚的信士。 我捧好这些吃的准备转身就走,四婶娘又开口:“你还没叫我呢?” “大姐……”我慌不择口。 “婶娘,你要叫我四婶娘,我是你四叔的媳妇。”四婶娘笑着让我走了,我便像她刚才被围观时一样,红着脸低着头,双手仍捧着这些吃的跑开了。那些糖果终究让我在那个晚上就一点一点偷偷吃干净了,第二天,我便又来看我的四婶娘,心里盘算指望她给我点好吃的。 四婶娘作为新媳妇,第二天要给公婆布置早饭,几位叔伯婶娘也会过来用饭,我跟着爸妈一块过来,只看四婶娘从厨房到东厢房来回折返,饭菜端进端出,忙的不亦乐乎,见到我时总是笑着看我,手上空闲了还会捏捏我的脸蛋,我那个时候已经有四五岁,最淘气的时候,但我就那么乖乖的站在她经过的地方,等着她对我笑,捏我的脸。那顿早饭吃的其乐融融,东边房从来没那么热闹,爷爷奶奶的几个儿子每年过年是按序齿轮流在这边陪着过,每家的孩子也就一两个,算上四叔,拢共也就几个人,今天是几兄弟和媳妇以及我的几个堂哥堂姐都聚齐了,乌压压挤满了一房子人,我是家里最小的,我最小的堂哥比我大六岁,他们都跟我玩不到一起去,我见了他们也欢喜,但始终隔了一点距离,那就是我一追过去找他们,他们就跑开了的距离,那是我稚弱的步伐始终追不上的距离。 早饭我是稀里糊涂吃的,可能也没吃,记不清了,人多,闹哄哄的,但我能感受到一大家子是喜庆的,是热闹的,我看到婶娘扎起了一根长长的辫子,脸上仍旧泛着桃红,眼睛黑亮的让人喜欢而尊敬,额头光滑的缀着几粒汗珠,我在怀疑昨晚跟我说话的那个人是不是她,因为她这个早上没说一句话,就是点头答应,或者低头浅笑。奶奶这时抚摸着她的辫子说:“这孩子哪哪都好,到底是规矩,辫子都养的这么好,可是呀,一年后生孩子坐月子,这辫子就不好留了,到时剪了吧。”我听到四婶娘答话了,是羞涩但是喜悦的一声“好”。那个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我的几位婶娘,爷爷是提着烟袋去串门子,爸爸和叔叔伯伯们则出门做事去了。妈妈把我拉到身边,又推到四婶娘身边,笑着说“赶快生个弟弟跟小龙也是个伴”,我就记着这句话了,记了很久很久,四婶娘说出了第二句话:“二嫂平时忙,就把小龙放在我这,我来带”,同时细细抚摸着我的头,我当时听不懂这些人事安排,但我是莫名的喜悦的。四叔和四婶娘结婚是秋末冬初时候,这也是东北乡集中办喜事的时节,那个时节家家户户都忙,我则是在第二年春年送来跟四婶娘一起生活的,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整个春天,白天我跟四婶娘一起爬早春的山坡去挖山根菜——具体叫什么名字不清楚,这是东北乡开春第一种能吃的野菜;一起去水田旁的山泉里捞虾,这虾只有春天时节能见到,很奇怪;一起去野地里采地果——也就是草莓,野地里的草莓虽然小,但个个甜而爽口;一起去菜园里用网兜捉马蹄莲——一种翅膀偏黑色而光照下有彩虹色的蝴蝶;一起烧火做饭,四婶娘教会我怎么生火,怎么判断豆油在锅里是烧开了还是烧糊了,豆油烧不开吵得菜就吃不了,豆油烧糊了,吵得菜就也是黑乎乎的。我看她把土豆切成丝,土豆是东北乡从秋天一直吃到春末的主要食材,她是提前把土豆洗得干干净净再削皮,我问她为什么不切完了洗,因为我看妈妈做菜是这么做的,她告诉我土豆切成丝再用水洗会把营养洗走,我问什么是营养,她告诉我就是吃了可以长高的营养,我就觉得她很厉害,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晚上的时候我是和爷爷奶奶睡在东厢房,奶奶家有全村最早的一台电视机,常年用一块绣了鸳鸯的布包裹着,自我来了之后,每晚睡前非要打开看一会儿才行,此时西厢房也是一台电视机打开着,这是爷爷奶奶为四叔四婶置办的最新的电视机,带遥控,搜的台也多,我总吵着要去那边看电视,奶奶总是温柔的拍着我的小脑袋让我静静的看会电视,我记得我看的是一款很经典的节目《曲艺杂谈》,那首主题曲萦绕我整个童年。 四叔在结婚那年的冬天,把镇上所有画家具的活都干完后,第二天把那套画笔给了我的二堂姐雅凤姐——三叔家的女儿,那时雅凤姐初中毕业,在当时东北乡的女子里是高学历也是最终学历了,不会再去读高中了,我不知道四叔为什么把画笔交给了雅凤姐,为什么要交出画笔。来年春天,也就是我开始在四婶娘身边生活的那个春天,四叔开始下地干活了,爷爷奶奶自留的那片田地给到了四叔,四叔从来不曾学过种地,于是爷爷延缓了退休时间,每日早晚领着四叔除草、犁地、撒种、施肥,四叔瘦弱的身子仍旧瘦弱,但拿惯了画笔的嫩手却经过一整个春天后就变得粗糙了,爷爷说到底像个庄稼人了。 暖春过后,是我最喜欢的夏天。我特别喜欢水,河水、江水,连同水里的虾蟹鱼,甚至河里布满青苔的石头,我喜欢的也胜于岸上光秃秃的石头。夏天的东北乡是完全属于孩子的。三五成群,自制手抬的渔网,顺着东江河沿着岸边逆流而上捞鱼,再大点的孩子则一个猛子扎到江心,肆意畅游,那离岸数十米的距离让我心驰神往也让我胆怯,我是属于捞鱼那个队伍中年纪最小、等级分工最低的,拎着两个玻璃瓶子——都是水果罐头的瓶子,等在岸边,每每有渔网抬上岸,就会有大大小小、粼粼泛光的鱼扑扑腾腾着,几个成员手眼极快的抓起那条条鱼,我则赶紧把瓶子送上前,瓶子里装满着水,捞来的鱼放在瓶内由我守护。我是我们家最小的,仿佛也是村子里最小的,我那些玩伴的爸妈可能嘱托过,凡是带着我出来玩,一定怎么怎么,不能让我下水,不能让我光着脚在岸边之类,在东北乡所有的孩子都在水中畅玩时,唯 独我守在岸边,像是过度保护的宠物,我的天性被无端的束缚着,虽然这种状态也就持续一两个夏天而已,但小孩子终究愿意与整个世界热情相拥。 有一次,我提出想去河里(爷爷家房后的一条河,属于东江支流)捞鱼时,四婶娘便要四叔立时做了一个渔网兜子。我看到四叔笑了(婚后的四叔常常把笑容带在脸上,除了仍旧是不抽烟不喝酒,那平易近人与憨厚朴实,与东北乡别无二致),四叔笑着看着我和四婶娘,我是欢呼而迫不及待的——四叔的手仍旧那么巧,做出的渔网兜与那些玩伴相比更是显得细密而珠光宝气,渔网兜做起来不难,就是一张网布用两根棍子撑起,网底用铅坠缀好,方便下水兜鱼,但我们这些小孩子弄不到好的渔网,更弄不到正经的铅坠,所以几乎别别扭扭栓一些螺丝钉、碎铁块甚至小石头,四叔则是用一条废旧的车链子码好长度端直用铁丝一环环勒紧,用两根二指粗削了皮的榆木棒做抬网架子,平滑正直。这体面的渔网,准能捞到体面的鱼。 四婶娘笑着央求四叔一起去捞鱼,四叔笑着答应,我第一次担任踩水赶鱼的重要角色,(东北乡孩子捞鱼,一人在下游双手握住网杆布网,一人在上游顺着岸边草窠、石块翻腾踩跺赶鱼,顺着水势噼里啪啦踩到网兜跟前,再双手握着网杆的底部,与守网的一起四只手抬起渔网到岸边,方能完成一段捞鱼的流程)双脚拼力边抬边踩,尤其那些老树根下面、水草里面都是藏鱼的好位置,看到水里有大石块,会不停跺脚的同时也要奋力搬挪一下石块,可以说一丁点鱼儿都不放过,四婶娘则担任我的工作,拎着两个瓶子在岸边守候,她仍旧那么美丽,衣着朴素干净,少了一些东北乡妇女的爽朗,多了些江南水乡的柔和。四婶娘要我注意安全,抬网时又跟着欢呼雀跃,我曾跟着她一起收拾过一条几斤重的大鲤鱼,但当她看到她的丈夫和她的小侄子一起捞上来的小巧的鱼,仍然像孩子一样欢呼,这是四婶娘保留的一份童心纯洁。 那天我们从中午一直捞到了下午,返回到家时奶奶已经把晚饭做好,我已经吃不惯奶奶做的饭了,四婶娘哪里都好,连厨艺,都不像是她这个年纪应有的。 爷爷奶奶面对四叔四婶的孩子行为,并没有过多表态,看到两个罐子里里满满的小鱼,祖孙三代是宽容的喜、欣慰的喜、满足的喜。 第二天,我被妈妈接回家,直到冬天大雪下了几层后,我才再一次来到爷爷奶奶家,也是我的四叔四婶家,我终究是个小孩子,这么久没见到四叔四婶,我很想念,但是玩伴简单的邀约,或者几块糖、一两集的动画片,都可以让我转移了对他们的想念,每一次我要妈妈带我去找四叔四婶,妈妈总说过两天就去,我便想着没关系,过两天就会见到,从夏直等到冬,才终于来了,所有人都不让我去西厢房,我也没能见到四婶娘,我见到东厢房又是乌压压一堆人,奶奶居中坐在火炕上,怀里红布小被子里裹着一个白嫩嫩的婴孩,我见到那个孩子正闭着眼睛酣睡着,他的脸那么白,跟四婶娘一样的白,一点也不像风雪日头里闯荡的东北乡的黝黑,他的小脸蛋没有多余的肉,一点也不像其他婴儿的嘟嘟,但仍旧获得所有人的夸赞,连我都瞅着这个小孩子,心想:这么小,就这么好看! 我就这么呆呆的望着这个小孩子,所有人都笑着看我和他——这个房间里最小的两个人,妈妈笑着说:“你的玩伴来啦。”我问他是谁。“他是你的弟弟呀。”“他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认识这个弟弟?”“哈……哈……哈……”房间里充满了爽朗但又分明克制音量的笑声。 那年过年,比去年——也就是四叔四婶结婚那一年还要热闹,叔伯家里、左邻右舍早晚在东厢房守着孩子逗弄。我当时是家里最小,但也过了抚弄摩挲的婴孩时代,叔伯家的孩子大都成年,对他们来说好多年没听过婴儿的啼哭,好多年没享受过抚摸婴儿皮肤的细嫩;对他们来说,自己的兄弟喜得贵子;对他们来说,四叔的儒雅和四婶娘的端庄,这个孩子定然出落的周正;对我来说,这个小孩子充满了奇异色彩。那个年的每一天的饭菜,都是我的妈妈和大娘、三婶娘、五婶娘一起拾弄的,四婶娘被要求不能做任何事,只把孩子顾好。 几位婶娘说说笑笑,一起携手完成几道可口的菜,我看到爷爷奶奶以至于我的叔伯们,都是喜笑颜开,我喜欢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 可是年过之后,这个全家人捧在手心的白嫩嫩的孩子却夭折了。 我终究是个孩子,我体会不到全家人有多么明显的变化,那段时间我忽而一连几天不能过来,忽而一连在东厢房生活几天,我看到的是四婶娘仍然如旧的美丽和笑容,似乎眉眼间有些憔悴,但我无法分辨。 那个暖春,我再一次与婶娘爬山坡挖野菜、泉边捉虾、菜地里扑蝶、野地里采果,好像不是婶娘带我,而是我陪婶娘。那个暖春,我的喜悦分文未少。 暖春过后,我被妈妈带到了幼儿园,我开始有了更多的同学,我开始被爸爸教更多的字词诗句,我的生活里少了四婶娘的身影,甚至一点点隔绝,我不曾留恋,因为那时我仍旧在童年,童年是可以热情拥抱整个世界,也可以尽情对整个世界告别的。 那年的夏天、秋天、冬天,乏善可陈,我记忆不清,到了转年的暖春,四婶娘又一次坐了月子当了妈妈,全家又一次的喜悦,但终究多了几分谨慎和克制,这个孩子与我去年见到的别无二致,那么白嫩,脸蛋平滑。而这一次全家的喜悦没能持续几天,四婶娘月子还没坐完,第二个儿子又夭折了。几天后我独自去到爷爷家房后的河边挖兰花——记得那是班主任交代的劳动课任务,我见到了一个瘦弱的后背蹲踞在河边,后背的脚下踩着青石板——东北乡家家户户在河边浣衣用的平整石块。我认出了那是四叔,我喊了一声,那个后背纹丝不动,我绕过前去,看到四叔瘦削的脸庞上挂着两行清泪。 后来的后来,我慢慢的长大着,四婶娘一直没有再生育,她见到我仍然如旧的喜悦。 又一个晚上,爷爷奶奶把爸爸妈妈叫到东厢房,我在窗外石台上写作业,隐约听到奶奶和妈妈在讨论也似乎是在争论什么,却听不清楚。那晚妈妈先是突然回家,我是过了一会儿才被爸爸领回家,自那以后,我很少再来爷爷奶奶家过夜,几年后我才知道,那一晚是讨论我过继给四叔家,但其中缘由如何,终是大人间的世故纠葛。我仍然如旧的喊着四婶娘,四婶娘仍然如旧的喜悦,但终究一点点的减少了美丽,岁月的痕迹分文未少的爬上了她的脸庞。 初中、高中、大学,我离东北乡越来越远,我在爸妈身边的日子少的可怜,每一个暖春,我都没能再见到冰河开化后的东江村,更没能见到我的四婶娘。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四叔四婶相伴着老去,这期间四叔生了一场大病,是在2017年秋天离开人世,那时我在工作,距家三千里,三年后,四婶娘回她的家乡探亲,或许带着对四叔的想念,也或许是愧疚,也或许是对人事无常的嗟叹或者分文不剩留恋,四婶娘再也没有回来,今年过年我带着我的小家回来过年,喜悦之余我问妈妈四婶娘的事情,妈妈告诉我四婶娘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她回去,也是一个人过,但毕竟那是她所剩唯一的家,以后回来也只是亲戚走动而已了。无声叹息过后,妈妈又说了一句,无儿无女,叶落归根,四婶娘这辈子的根可能就没有扎在咱们家。 夜间,我在一旁看着熟睡的孩子,对爱人诉说起儿时种种,诉说起那些年暖春时节的快乐,诉说起四婶娘,诉说到我的脸上也挂了两行清泪。现在的小孩子啊,被手机包围着,他何曾与我儿时一样拥抱过暖春,何曾与我儿时一样拥抱温暖而喜悦的童年。 ,归于最初的世界,归于最初的时节。 (作者系吉林延边人、监利作协会员,在监利从事教育十年,爱好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