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明

    有幸读到诗人王喜诗集《触摸》中收录的近200首诗作，这对我而言或许是结识那些在基层默默写作、不断耕耘的创作者的一份难得的机缘。据朋友介绍，王喜尽管历经了生活的磨折，饱受了困苦的煎熬，但永远没有丧失对于生活的信心和勇气。看看他的简历，15岁开始外出打工，前前后后从事过多种多样的工种，包括司炉工、钳工、车工、装卸工、电焊工、安装工、搓澡工等泥水和煤矿行业的兼职。27岁回乡自主创业，做小买卖兼种地至今。短短12年的时光，他就干过如此众多的工种，其中的苦辛和坚韧是可想而知的。其实，每换一个新的工种，就如同进入一个新的黑暗隧道之中，只有凭靠意志和毅力的“灯盏”，才可能穿过暗道，走向希望的明天。从王喜复杂的工作履历中，我意识到，“黑夜”也许是他在频繁更换工种中一个极为刻骨铭心的词汇。而对于“灯盏”的需求，正是那些在茫茫黑夜中跋涉的人们最强烈的心理渴望。2015年，王喜开始接触并很快喜欢上了诗歌，他的生命中从此又多了一盏闪亮的明灯，他的精神空间，也因而增添了战胜黑夜的无穷的力量与希望。

    以诗歌为生命的灯盏，王喜从那里获取到战胜孤独、困苦、艰难的温馨亮光，他对现实生活也有了新的领悟和体验。在《苦杏仁》一诗中，诗人写道：“小时候，很不明白，生活/那么苦，母亲/总是会不定时嚼几粒，苦杏仁/靠天吃饭的黄土地上/一年见不上几滴雨水的泥土中/长出来的杏仁/它们的苦，尝过的人心里清楚/日子稍微好过些后/明白母亲当年的举动，尝过苦/吃什么都是香的/一碗苦苣菜，一块杂粮面菜饼子，能吃出蜜来”，这是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也是对曾经苦难的再度咀嚼。杏仁是苦的，但吃过苦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甜，才能从苦苣菜、杂粮面菜饼子里，“吃出蜜来”。王喜写过很多关于父亲的诗，在这些诗中，诗人将父辈的辛苦操持、无私付出描述得极为细腻，但他并没有有意放大父辈所经历的愁苦与艰难，而是也从父辈的辛酸苦难之中，看到了生活的亮光与热望。以《和父亲通电话》为例：“天阴着，快要下雪了。/他剩下的日子和落在春天的雪花没有区别/阳光并不能成就万物//我们谈及，给母亲烧纸/突然有那么一刻/空气凝滞，世界安静得能够听到雪落/像一枚枚暗器//还是父亲，往炉膛里添煤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僵局/他努力地想让火更旺，像是一种希望//仿佛我能够看到/蹿升的火焰，打照在他脸上，像春天的阳光”，面对母亲离世、父亲日渐衰老的现状，诗人内心无疑是充满了焦虑和恐慌的，但他并没有在诗行中流露任何消极的情绪，而是从父亲那里看到了如火的希望，看到了“春天的阳光”。这样的心态和情绪，或许得益于诗歌这盏明灯的照耀和温暖。

    借助诗歌这盏明灯，诗人王喜重新发现了万物的魅惑与妙美，强烈感到了世界的伟大和神奇。在我看来，诗人的诗歌创作，不是对客观世界的简单描摹，而是以客观世界为依托，用艺术的语言再造一个新的世界。换句话说，诗歌犹如神奇的灯盏，能将平庸的世界赫然照亮，让它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来。王喜的诗歌，以诗歌之灯，将世间万物的奇光异彩鲜明映照出来。他从草中闻到了沁人的芳香：“与人一样，每种草都有独特气味/油蒿发出奇香，要等到秋风收干植株体内的水分/像回头的浪子金不换”（《草香》）；他在雪花里看到了春天：“惊心的一生，等春风一吻，短暂也美好/雪化了花儿自然会开/开成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试图模仿雪花/等待也美好/跳下去满山的桃花开了，开成粉红色的春天”（《枝头雪》）；他从野葵那里领受到父亲般的精神力量：“在寒风中颤抖，在寒风中绽放/天越冷它的茎杆越绿，霜杀过骨头更硬//无视寒冷，无视冰冻/不愿输给季节的锋刃，顶起一场大雪的人//迎着阳光，亲近阳光，他是我的父亲”（《野葵》）。在鸟鸣声中，他触摸到时光跳动的脉搏、听闻到乡村变化的历史：“时钟一样，从来准点叫出晨光/出门去的人不用看表/有一段时间，出走的脚步留下所有痛苦/村子无法承受时/鸟鸣也背不起这巨大的空旷/远走，无奈的选择/寂静不是惩罚，却是一种警醒/直到乡村振兴的月光/爬上阔大的落地窗，鸟鸣又起/古老的村子像/丢失很久的银饰，朝霞调动/温暖的方式/在鸟鸣声中，站在田块边，看阳光洒满大地”（《鸟鸣》）。应该感谢诗歌这盏明灯，让诗人看到了被照亮的世界无所不在的神迹，并以分行的文字将它们一一录写下来。

    更为重要的是，诗歌的灯盏，给诗人的自我前行带来了无尽的光明和希望，让他行得踏实，走得稳健，对世界产生了更多的感恩和回报。在《我爱这人间流水》一诗中，王喜写道：“时光流星一样短暂，昙花一样/来不及欣赏——/青春花，不可能重开。看看满山野菊花/须发白了，年轻的心仍旧/有黄金的重量。我爱这人间流水/爱那不回头的决绝/催开一朵花，与摧毁一场梦/属于同一股流水/当年轻不再，便明白流水为什么如此湍急”。这首诗里的“流水”隐喻着时光的流逝和世界的变化，诗人对这人间流水的挚爱，表达的正是对生命本身的珍视。在《我不想一直写雪》中，诗人沉吟道：“太轻，压不住呼号的大风/太重，压断脊梁，埋掉轻飘飘的一生//大雪一落，开在眼里的白花/完全是一种怀念/我并不想一直写雪，纯粹的悲伤，沙漠一样/写不完//嗓子越干越想咽下一口雪/为留住冷，一年年地又盼望着下雪/在这无尽的矛盾中/一次次原谅，一次次仇恨，一次次纠缠一场雪”。在诗人眼里，“雪花”承载的生命内涵是复杂的、丰富的，之所以不想一直写它，就是不希望把那些负面的、消极的东西表露出来，影响了别人的情绪和生活。发奋读书写作的诗人王喜，也以一首《耕者》来对自己进行了某种自我描摹：“幻想中的诗意，从来都不缺乏美/在坪坡川的田野上，躺下来闭上眼，会有云朵扑下身子//亲吻或抚摸，像久违的爱人/这不是什么秘密，留在我眼里的永恒也不是//当夕阳拉长影子，黑夜拒绝祈祷”。从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那个追求美、热爱艺术的耕夫形象，这或许正是酷爱诗神、不辍笔耕的诗人自我形象的写真。

    总体来看，王喜的诗歌抒情味强，生活气息浓郁，充满了温馨的氛围和感人的力量，能给人带来阅读的快感和美的享受。诗人似乎将那盏明灯照进了自己的诗行之中，他写下的每一个诗意隽永的文字，也都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张德明，文学博士，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全国中文核心期刊评审专家，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作协首届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