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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雄 出生地、口音、习性、禀赋、味蕾……我们所历经的原初生命,本真而纯粹,像一块胎记,长在你的身体里,融进你生命的每一次吐纳。当你离开,这块生你养你、伴你度过童年少年的血地就成为了你的故乡,让你思念萦绕、终身回望。 一个作家、诗人最初及其持续一生的写作,就是从被福克纳定义的邮票大小的故乡开始的。而文学的故乡,它是故乡的文学形象。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地图上是没有的,是作家想象虚构的,而又是真实的,作品里的一切脉动都来自故乡的呼吸。 上世纪80年代的莫言受到大师的启发,开始写高密山东乡,真实的高密写完再写虚构的高密,高密从县乡的格局最后写成了自己文学的祖国。从真实到虚构,完成了莫言文学意义的高密。此外,贾平凹的商洛、秦岭,迟子建的北极村,毕飞宇的苏北水乡,晓苏的襄北油菜坡,都成就了他们伟大的作品。 诗人中,雷平阳的云南抒写、梁平的巴蜀抒写、沈苇的新疆抒写、叶舟的敦煌抒写,这些大都归类为地域诗,实际上也是一种故乡抒写。最近读到诗人韩文戈的《虚古镇》,虚古镇是一个虚构的地名,但《虚古镇》里全是故乡的山石草木、故乡的河流溪涧、故乡的炊烟。这些年,寻找或返回精神故乡的写作越来越多。 故乡,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风土人情、滋养童年精神世界的阅读经历和自然体验,就是这种原初的力量,推动了作家的成长、思考和书写。故乡是每一个诗人作家心灵不灭的存在。 每个作家诗人,文学积淀到了一定程度,都会较为完整、清晰地构建自己心灵的文学故乡。将属于自己的停滞、块垒、星星、积雨云,构建在自己的回想和精神慰藉里。故乡意识的确认与构建,成了每一个写作者无法回避的母题。 诗歌写到一定程度,我就有了些想法:怎么将现在脚下的土地与我的故乡相融、链接。近些年,断断续续,我在写两部长篇诗歌《武当之上》《汉于此水》,近年,我进行了一次比较大地修订,武当几乎是重新构建。写武当的初衷,是我对武当的道观庙宇感兴趣。我故乡天门之前也是庙宇林立,现在的镇叫九真(庙)镇,乡叫花台(庙)乡,村叫明庙村,小学还在庙里上过一年学,中学就在一座庙的旁边,尽管那个时代已闻不到香火味,而至今整个江汉平原都与老家差不多,庙宇基本见不到了,只剩一个个带“庙”字的空地名。但对庙宇的好奇与神灵的敬畏之心由此形成。 “火焰已尽。峭岩上/时间一次次撇下,它的众多/短暂与瞬间。修真的人/一大段寂静的篇幅,枯在指间……”(《岩庙——知白》)。 “平原已在风里塌陷。/九真,庙观早毁了,满街都是神/和真人”(《九真记》)。 至此我才觉得,《武当之上》124首诗气韵是相通的。因为它有了故乡的回应,有了生命里最原初的律动。 汉水就不必说了。十堰、天门就是汉水上的两个节点,十堰在上游,故乡天门在下游。汉水写得特别顺畅,因为它就在我的身体里流淌,不曾停歇。一头是现实,另一头是记忆,而每一次流淌都会有波涛汹涌,我只管清晰地捕捉到它的拐弯、浪花和流速。 “时间在一只瓦罐里失踪。/水隐藏的太深……/今晚又要擦身而过/我只有起身提走/这一罐子的星星和脸庞……”(《汉江辞》)。 我崇尚诗歌的陌生化与难度写作,时刻警惕写作惯性,不惧停滞和空白;坚持纯粹简单,防止日常、口语的非诗性泛滥,不断提高诗歌的辨识度。保持对诗歌写作的敬畏、对词语的敬畏,诗歌可以上量,但质是前提,要让每一首诗能看见诗,而不是看见简单的分行。 在武当汉水的写作中,诗人作家潘能军曾多次警醒:不要把这些写成了景点诗。在后来的写作与修订中,尽力深入到文化、文学的内核,融入自己的精神世界,拒绝肤浅的地理描述和符号解析。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其实,每一个远离故土写作的人,都在还乡。故乡的老街、塆旁的古树、河汊、堰塘,穿境而过的汉水,田畴、山卯、鸟鸣、渔鼓声、戏词、亲人、祖屋以及那抹暖暖的夕阳,都成了诗人作家终身缅怀的词根,并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时刻守望,反复吟咏、诉说,并不停地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