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版:江津笔会

铿锵不绝响

    □陈白云

    记忆中的铁匠,打的不是铁,而是生活。他们身心合一,日夜同铁锤和火对话,在喊与唱之间,把铁床上的铁块、铁坨、铁条锻造成才,赋予它们新的生命与价值。

    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逆水行舟用力撑,一篙松劲退千寻”。看人撑船不吃力,其中的苦累,只有撑篙人自明。且不说三伏天晒得皮肤黝黑,也不说寒冬腊月敲冰逆上,单就船到风高浪急的时候,怕不得松不得又退不得,只能拼尽全力,甚至以命相搏。而磨豆腐则是三更睡五更起,历经泡豆、磨浆、点豆腐、压制等流程,每一个环节都大意不得,否则前功尽弃。打铁是弯着腰、瞪着眼、锤着铁,四季烟熏火燎,铁粉扑脸入发,一辈子穿不了几件新衣裳,没几人受得了。

    打铁得有个好身体,考验的是气力与耐力,还有经验和准度。小时候,每年腊月的一天,老家各地的铁匠都要在“铁匠会”里比一比。打一把锄头,或是一个斧头,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且不得缺斤少两。只见主持人一声令下,叮当声此起彼伏,火星迸溅,场面壮观得如同战场。外公也战于其中,他腰里系着一个皮质围裙,脖子上围着一条纯绵巾,手拎铁锤虎虎生风。他一声“咦嗬嘿嘿”,又一声“哪嗬嘿嘿”,手臂上坚实的肌肉随着喊唱有节奏的抖动,泛出古铜色的光。每年的这种“比武”,外公都会争得“一席之地”,拿到属于自己的荣誉。

    铁匠比的是锻打工艺,带刃的工具要加钢立骨,淬火深有讲究:淬火过度,则损钢刃;淬火欠缺,则锋刃崩豁。铁器分别有“打红、打紫、打黑”三种类型,大件器物得烧红才好锻打,硬钢、带刃或小物件要打紫或打黑。

    外公在城郊结合处开有店铺,旺季为顾客锻打生产生活必需品,淡季就自行打制一些铁器,拿到镇上的一些五金店出售,贴补家用。火中求财异常辛苦,外公的炉子不轻易点燃,一旦点燃,就必须趁热打铁不停歇,一鼓作气从晨光熹微干到夜幕四合,直到完工才能吃上晚饭。

    外公打制的菜刀,远近闻名。从选料到成型,从制作到出品,每一个环节都蕴含着精深的思考,每一道工序都阐释着严谨的要求和严格的分工。以熟铁打成毛坯,再经过开凿夹钢、熟火、粗开刃、淬火、水磨刃、上把、雕刻等十多道工序,整个过程他没有使用任何测量工具,全靠他五十多年的经验做出判断,最终锻打出一把刃如秋霜、不崩不卷的上好菜刀。

    “简单的事,往往最不简单,要想做得更精更绝,则需要更多的时间。”外公说,打造一件精美的铁器花上几个月的时间,也值得。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将老铁板老钢板赋予新的生命,是外公所追求的,一干就是一生。

    铁匠做工,不闻人语,只闻铁声。开工前,铁匠师傅用小锤敲击砧子尾巴,意思是提醒徒弟前来干活。师傅挥锤汗如雨下,徒弟见机行事紧跟节奏。师傅站如一棵松,徒弟弯似一张弓。师傅轻敲,徒弟跟着轻敲;师傅重锤,徒弟就拔背重锤……一张一弛,时快时慢,节奏分明,韵味十足。徒弟若是打错或打歪了,师傅并不斥责,只用手中的小锤轻轻敲击砧子耳朵以示警告。直到器物锻打成型,师傅就在砧子耳朵上轻敲一下,发出停止的信号,徒弟见机戛然而止,配合得十分默契。

    外公不轻易收徒,只纳过两个。徒弟进门后,不急于抡大锤,先过“熬”这一关。徒弟做工时,外公想方设法磨练其性子,安排他做一些粗活杂务。其间,外公只管饭不付工钱,但一定会为徒弟置办两套衣服。三年后,等徒弟知道了铁艺的深浅,懂得用钢的多少、好坏和淬火的程度,便可以出师了。但是,还要再为外公无偿服务一年,才能正式出师。这既是对师傅授业恩情的报答,也是一种回炉再深造。第五年,外公为徒弟赠送一套铁匠工具,让其自立门户。徒弟开炉打铁,自觉远离外公的铁铺,不能抢了师傅的生意,这也是徒弟良好德行的体现。

    炉火明,接货不分南北;功夫硬,提锤任打东西。铁匠重技艺,更注重品行,跟他们精工打造的铁器一样,既精益求精、方圆周正,又不失灵活和智慧。铁匠讲究师法有源、门风正统,徒弟打制出自己的第一个铁器,就意味着自身手艺要经受世人的品评和洗礼,不能“眼里无人”“心中无谱”,自以为“天下第一”。徒弟出师不出格,火了更要冷静,不能给师傅的脸上抹黑。

    技艺高超的铁匠,总在锻打器物时追求方中之方、圆中之圆。对于他们来说,眼睛就是尺子,拿起一块铁,就知其材质好坏;胸中有丘壑,掂一掂铁的重量,便知打制何器为宜。“认铁识钢”,因材定制,既要做到不屈材,又要保证好钢用在刀刃上。若是“满罐子不荡,半罐子直晃”,肯定走不了多远。

    外公说,打铁是火中的艺术,日复一日的坚持坚守,只为心思、眼力和手法到达极致。铁匠最大的快乐,就是看着自己的作品从出生到出色,从无形到有形。

    一团炉火,千锤百炼。如今,我常回外公的铁匠铺,听他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敲打着不绝的铿锵之音。虽然外公年龄大了,但他依然没放下这“万钧之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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