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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江十六玦

    □刘醒龙

    编者按

    长江在荆州境内径流里程483公里,占湖北近一半,占长江中下游近四分之一。从伟大的荆江分洪工程,到新时代的长江大保护,历史经纬下的荆江巨变也见证着荆楚儿女在党的引领下,众志成城、奋楫前行,建设美丽荆江的伟大实践。

    日前,湖北省文联主席、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刘醒龙深入荆州石首、江陵采风,着墨荆江,写下《荆江十六玦》。该文从文史的角度,描绘出荆江之厚重、荆江之美丽、荆江之富饶。今日,本报特予刊发,以飨读者。

    季节真好,溯长江而上,两岸黄灿灿的油菜花,将一江春水染成一条宽广的金色坦途。然而,在石首这里,长江中游被称为荆江这一段更像从石器时代起,珍稀而高贵地延续数千年的玉玦。

    几年前,第一次在石首看荆江,天地间也是这般暖阳,景象却是秋天。去时仓促,走时匆忙,心中留下一个似有似无的疙瘩,不知是解开了好,还是顺其自然地解与不解两由之。回来武汉后,曾将自己在石首博物馆见到的某件展品,说与省博物馆的朋友。朋友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反问,县级博物馆能有国家一级文物?为了间接求证,与朋友再次见面时,自己有意旧话重提。朋友依然像先前那样,用那种虽不是断然但也差不了多少的语气,将介于不相信与不可能之间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朋友在青铜重器研究方面有着专业领域和社会层面一致认可的权威性。偏偏我也对自己的眼力与听力有着充分的信任,朋友的话当然没有在我心里形成新的定式,否则自己就不会将一种纠结始终放在心中。

    好几年了,一直想再去一趟石首,看不一样的荆江和博物馆。

    一直想再去,一直没有再去成。越是没有去成,心里揣着的那种纠结越是使人欲罢不能。等到终于达成目的时,先前一直不肯退场的情怀,居然被眼前所见偷换了概念。

    石首博物馆不大,一座小楼还有一半用做图书馆。展厅内,司空见惯的陈列柜里安放着那只令人瞠目的原始青瓷瓿。在荆楚各地收藏的同类器物中,石首的原始青瓷瓿有点大,这种达到较大级别的体量,并非这只原始青瓷瓿能够进入文物顶流的关键。石首的青瓷瓿很精美,这种能让史学眼光惊艳的美,亦非青瓷瓿足以达到文物顶层的优势。作为战国时期的青瓷,既没有元青花那样稀者为贵,也未如明青花那般被宠为尤物。如此见证陶器衰、瓷器兴的过渡之物,原始青瓷缺少前者的深幽厚重显得青涩稚嫩,又因为累积了前者的衰败土气,免不了染上未老先衰的埋汰意味。石首青瓷瓿之所以成为举世无双孤绝人寰的国宝,就在于其底部有几道破损的缝隙。三千年前的这些裂缝,是三千年前的主人不小心打破的。仅仅是打破了也一点不稀奇,不要说三千年前、四千年前、五千年前,甚至是六千年前,古人打破某种器物后留下的裂缝数不胜数、举不胜举。能够像三千年前石首青瓷瓿的主人那样,用那个时代的独门绝技,将破损的瓷片粘合到一起,还青瓷瓿以本来面目,才是三千年后世人所仅见。

    如斯国宝,三千年后的人们将滚滚东逝的长江水注入其中,那些破损于三千年前、修补于三千年前的裂缝,宛若金汤铸就般滴水不漏,这对三千年后的我们有着何种特殊意义?

    在没有一条河水不是汇入长江的湖北,自然天成地拥有了长江穿省而过留下来一千多公里慷慨激昂的最长的岸线。用不着夸张,只需实实在在地说,万里长江用每一滴水创造的自然奇迹和人文奇观,无不浓缩在被叫作荆江的这一段。2018年4月25日,习近平总书记乘长江一号客轮,由荆州启航,顺风顺水,至石首起岸,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长江之水,由荆州流出,在离石首还有几十公里的江陵铁牛矶,拐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九十度直角大弯,没有人记得让一江逝水不得不急转弯是哪一场洪荒形成的。人在矶头,心里只有从正前方迎面流过来、往左侧流过去的半江春水。莽莽江堤,叠压着一次次溃败带来的灭顶之灾,一回回坍塌造成的水深火热。江堤身后,那极尽奢华以满足楚王狩兴渔乐的行宫,只能从侧面印证一次次不堪之后的泽畔重生,行宫之外的一顷顷良田才是对与荆江相伴相生的儿女们丰功伟绩的讴歌。铁牛矶上“嶙嶙峋峋,与德贞纯,吐秘孕宝,守捍江滨,骇浪不作,怪族胥驯”的大铁牛还在,被江畔风浪磨炼出来的黑亮包浆,照映着江风江水载来的万物众生,独独照不见也映不出江对岸同样用铁铸的一群放牛娃,那些挥起小小鞭儿就能驱赶世上最顽劣公牛的孩子早已不见踪影。铁牛矶下,总有一些女人承袭从蛟龙水怪作祟之际就兴起的习俗,将家中少年穿过的一件件鲜艳衣服抛向激流,她们相信这种假装自投罗网的小小伎俩、骗得过想用倒海翻江之术收走少年的巨兽,确保自家孩儿一生一世都能免于水患。

    冲过铁牛矶的洪水猛兽,在江汉平原上肆虐了亿万年。从洪荒到高古,从近代到当代,也是受够了上游三峡的束缚,临近江汉平原,长江有了别名荆江时,先变身为泛泛汤汤树枝般分汊形河床,弄得那一带的地名都叫枝江。看不清,也想不通,在铁牛矶还不叫铁牛矶时,那些网状的分汊河道汇到一起,按道理当会以泰山压顶之力一泻千里向东而去。然而,冲破四川盆地的长江,被叫作荆江后,情性大为改变,能劈开云贵高原的巨大水流,遇上小得不能再小的铁牛矶,立即侧转身来,逃也似地向南直愣愣地狂奔,直到石首城外的藕池口才再次侧转身回归东向。与铁牛矶的转身急去不同,再次转身的荆江,到洞庭湖的出江口城陵矶直线距离只有八十公里,却弄得像有谁在软硬兼施威胁利诱使其绕了十六个大弯,硬是将俗称下荆江的这一段延长三倍,变成二百四十公里,并导致石首一带的河床频繁发育和蠕移。有资料记载,从清咸丰十年(公元一八六〇年)至二十世纪末的一百四十年间,石首江段就曾发生了街河子、月亮湖、古长堤、大公湖、西湖(今人民大垸农场境内)、碾子湾、中洲子、沙滩子、向家洲等多处自然裁弯取直事件。裁弯取直后的新河道,由于坡降变大,流速增大,侵蚀搬运力增强,河道迅速扩大,又有可能发展成新的弯曲。老河道则相反,随着大量堆积物的发生,逐渐由与主流隔绝到完全断流,最终形成地理学上的“牛轭湖”,也就是常言说的“长江故道”。曾经位于江南、自然裁弯取直后腾挪到江北的天鹅洲,学名叫沙滩子故道和六合垸故道。裁弯取直的河道流向,强化过流能力,减轻洪涝威胁,缩短运输航程,然而,自然裁弯后往往会引起堤垸大量崩塌河道淤塞洪水泛滥的连锁反应,酿成新的灾害,给人民生命财产造成损失。一弯变,弯弯变,自然的事自然会发生,所谓顺其自然,也包涵着对不尽如人意的无可奈何,这才有万里长江最险在荆江之说。

    不到石首,就不知道为何说,万里长江,险在荆江。

    (下转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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