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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葵 《龚定庵自写诗卷》(文物出版社2004年版)有王元化题词一纸,检《王元化集》,未见此文,看来沧海遗珠,正复不少,因迻录于此,略加考释,以飨同好。 《龚定庵自写诗卷》录《己亥杂诗》中的33首,是道光二十年(1840年)龚自珍应友人周诒朴(两江总督陶澍之婿)之请所书。此件为龚氏存世仅有的三件手迹之一,二百年来向由私家收藏,至本世纪初始见公开。龚氏早年屡试不第,只因书法不合官方的审美标准,而他鄙视软弱柔美的帖学颓风,称“子昂墨猪素所鄙,玄宰佻达如蜻蜓。”(《题鹭津上人书册》)这件手迹,欹侧、奇崛、狂放、真率,傲骨崚嶒,锋芒毕露,书如其人,极可宝贵。 《龚定庵自写诗卷》自题: 己亥(1839年)九秋重过袁浦,盂冬六日渡河去,留浦十日,大抵醉梦时多醒时少也。赋诗如干首,统名之日“寱(即“呓”)词” 下款曰:作此诗之期月,实庚子(道光二十年,1840年)九月也,偶游秣陵小住,青溪一曲,萧寺中荒寒特甚,客心无可比似。子坚以素纸来索书,书竟,忽觉春回肺腑,掷笔挈舟,回吴门矣。仁和龚自珍并记。 袁浦,即清江浦(今江苏淮安市),地处夺淮入海的黄河和沟通南北的运河交汇处,当时繁荣甚至超过苏州。道光十九年(1839年)五月,龚自珍在此邂逅苏州女子灵箫,一见钟情而最终仳离,手卷即是这段因缘的实录。 王元化题词如下: 癸未岁末,樊君克政自京寄示梁启超、林长民、台静农跋龚定庵自写诗卷之影印件。 道光二十年九月,定庵偶游金陵,小住城北之四松庵,友人周子坚诒朴索诗,即书己亥杂诗三十三首。书如其人,有挥剑付箫之意。任公跋作于民国四年,今新千年亦忽焉又四载矣。噫!云屏梦里之人久逝,万古落花之魂未苏,一灯斋心,尊前百感,冥鸿回首,长天遗音。 甲申春月初九清园叟题于沪上。 寥寥百余字,因定庵手卷由来而兴感,表达了对龚自珍的理解与崇敬之意,融入了深沉的身世之感、今昔之慨。化用龚诗,水乳交融,典雅妥贴。如此举重若轻,挥洒自如,充分体现斫轮老手的运斤之功。 王先生无心作书家,但涉猎既广,濡染至深,偶有所作,每臻佳品,世人宝之,非因人而贵也。《题词》为暮年所书,却无衰颓之气,苍劲而洒脱,肃穆而不失灵动,韵致盎然,元气淋漓,展示了一代思想者的胸襟。孤高,矜慎,谦和,肫笃,是王先生为人精神的写照,也是他对待学问和书法的态度与追求。 龚诗中经常“剑”与“箫”并用,如《又忏心一首》“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湘月》“怒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秋心》“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等。剑,通常指代武功,亦喻指进取或经世济民之志;而箫,通常指代文事,亦喻指隐退或哀怨愤慨之事。 龚氏思想和处境,如剑,亦如箫。年复一年,一次一次遭到挫折,于是深沉地喟叹:“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剑心与箫名。”1839年,他回首南归的时作的《湘月》,更加感到“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聚今朝。”直到去世前不久,他还在《鹧鸪天》悲吟“长铗怨,破箫词,两般合就鬓边丝。”可以说“剑”与“箫”陪伴了他一生,同时也纠结着他一生。 “一灯”出自《己亥杂诗》第278首“阅历天花悟后身,为谁出定亦前因。一灯古店斋心坐,不似云屏梦里人。”(作者自注:顺河道中再奉记,仍敬谢之,从此不复为此人有诗矣。寄此诗是十月十日也,越两月,从北回,重到袁浦,问讯其人,已归苏州闭门谢客矣。其出处心迹亦有不可测者。附记于此。) 云屏梦里之人是定庵自称。洗心曰斋,斋心,即洗心。“落花魂”出自第247首“鹤背天风堕片言,能苏万古落花魂。征衫不渍寻常泪,此是平生未报恩。”龚诗中,一再以“落花”自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花魂,指的就是灵箫。这首诗中全然没有了文人墨客的狎玩心态,流露出的是深沉的知己之感。无论他怎样逃禅,怎样狂肆,他的精神始终是那样孤独,而灵箫,真正抚慰了他孤独的灵魂。他感慨道“一番心上温黁(nún)过,明镜明朝定少年。”“尊前百感”出自第274首“明知此浦定重过,其奈尊前百感何?亦是今生未曾有,满襟清泪渡黄河。” “冥鸿回首”出自第273首:“欲求缥缈反幽深,悔杀前翻拂袖心。难学冥鸿不回首,长天飞过又遗音。” 王先生为《诗卷》题词不是偶然的,因为他曾著有《龚自珍思想笔谈》。当时他尚未平反。他将龚氏文学主张概括为《识某大令集尾》里的“达”“诚”“情”三字,阐述其新意所在,并着重指出具有根本性意义的“情”近似于费希特的"自我意识",其内涵乃是反唯理主义的个性解放。他一反旧说,认为龚氏经世致用之文和他的批判性寓言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矛盾,指出对前者不能评价过高。相反,后者却有恒久的价值。他还以《龚自珍全集》无一字提及申韩之法、连申韩之名也仅一见为证,批驳了将龚自珍归为法家的无稽之谈。 文中提到的樊克政著有《龚自珍生平与诗文新探》,王元化曾为之作序,考证了龚自珍家世,驳己亥仓皇出都之说,并为《学隶图跋》钩沉,指出:“清代科举以书法取士,殿上三试皆遵楷法,以试卷楷书是否光致定优劣。道光九年(1829),龚自珍中进士后,殿上三试三不及格,不入翰林,考军机处不入直,均因书法而不入选。他曾愤而著《干禄新书》讽刺这种习俗。人多以为龚自珍轻视书法,其实这是误解。这篇《学隶图跋》就说明他对书法并不是采取轻视态度。” 樊克政《忆元化先生》一文详述了题词的经过: 当我从末尾落款知系他于元月30日(正月初九)所写时,不禁心中一热。因为我在电话中曾听他说过,他因患青光眼、白内障,写东西一般是口授,由人代笔。而且,他的夫人张可老师年前住院治伤,他需要时常前去探望。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84岁高龄的元化先生,刚刚过了春节,就挤出时间,劳力费神地书写了题词,以兑现他对我不情之请的承诺。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我即写信向他致谢。 正因为王元化于定庵思想、作品研究有年,造诣精深,樊克政才请他题词,而他不顾年迈体衰,欣然命笔。且又将影印件寄回,雅意殷殷,古道可风。如今距王先生题词垂二十年,清园墓木已拱,瞻拜手泽,令人枨触万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