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陈礼荣 荆州历史上以多出诗人、出大诗人而震烁千秋。先秦时期的屈原、宋玉,南北朝时的庚信,唐代的岑参,明朝的万历首辅张居正,虽是“以政术显”,但若论其诗作,亦是可圈可点。近现代时期,有位读书人刘竹荪,写了104首竹枝词,编成一本《荆沙竹枝词》,也可以算是荆沙诗词史上“另类”的著名人物。 《荆沙竹枝词》的开篇第一首诗,刘竹荪写到:“南瞰长江北便河,沙头形胜笔难摩。望江亭上闲登眺,何止人家十万多。”后附简注,称:“望江亭在城隍庙左侧,南望长江,北望便河,皆在其包罗中,洵胜境也。”看得出来,作者是位具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中下层读书人,他关注社会、关怀人生,对乡邦风情尤为偏爱。当其采用竹枝词这种民俗化诗体来咏颂故园家邦之际,首先便取高屋建瓴之势,选古城隍庙处的古城台(即1999年拆除的觉楼遗址)作制高点以展开全篇。 竹荪,意为竹节上生的新枝,宋代大文豪苏轼有诗《庚辰岁人日作》(之二)云,“不用长愁挂月村,槟榔生子竹生荪”即为此意。刘竹荪既不愿以真名实姓示人,恐怕是顾忌同时代人视竹枝词为小道,但他本人却又十分喜爱竹枝词这种形式,故取了这么个笔名,一路写下来,写成了这104首作品。今天看来,《荆沙竹枝词》得以存世,真正难得,其社会知识含量之丰富、文化内容之充实,确实不可小觑。 刘竹荪腹笥极富,亦颇有见解。如在第3首诗作中,他这样写道:“兵部张公迹尚新,而今祠畔见嶙峋。错将沙石为沙市,多少愚人信认真。”其后文有注,称:“张兵部祠畔有石一座,不知者妄指为沙石,便谓沙市取名于此,谬也。”所谓张兵部,系指清初邑人、康熙朝兵部侍郎张可前;联系到时至今日,尚有人写文章介绍“沙市”地名的由来时,还在指着沙石说七道八,可见文化人的力量与这种以讹传讹的世俗见解相比较,确实显得是如此的力所不及。 刘竹荪写的《荆沙竹枝词》,对沙市近现代市井生活的点点滴滴,可谓无所不包,悉收囊中。通读全篇,发现他与前朝文人那种羞于记叙生计的陋习大相径庭之处,在于记载了沙市人的商业活动。比如在第48、50首诗作中,他则写明:“布庄行都聚一堆,清晨看布赶场来。怕从夹贵街前过,机户成堆挤不开。”“毛 蓝大布远驰名,作客还乡带送情。现织时新通海缎,公车争买到京城。” 沙市地处江汉平原腹地,这一带是全国著名的优质粮、棉生产基地,尤其棉花的长势绝佳,其棉铃大、纤维长,所以纺出来的棉纱条干均匀、抗拉力强。在沙市为中心的周边十数个县,众多农户为求温饱,常于农闲之时纺纱织布。因其用的是一种传统的木质投梭织机,故叫家机布。这种通过一家一户家庭手工方式纺织而成的布,被称为“荆庄大布”,一直很畅销。久而久之,带动一整条以沙市为中心的纺织产业链形成,农家将坯布织出来后,由沙市各个布庄委托“水客”定时分片、逐镇包干予以收购,然后将坯布集中送至染房漂染,再由端布工匠采用传统工艺进行后期整理,使其色泽牢固鲜亮,布面平熨光洁。接着,布庄收回成品布,通过滚筒打包,贴金镶边,再精捆细扎,以一疋一包、二十疋一捆的规格,用厚实的防潮牛皮纸予以包装,最后印上“荆庄大布”的标记,即可发售起运了。夹贵街,是沙市的布庄一条街,因其一年四季购销两旺而拥挤不堪,乃致迈不开脚,故称其“机户成堆挤不开”。 相传,江汉平原出产的家机布早在唐代即被列为贡品,千百年间声名赫赫,畅销鄂、豫、陕、晋、赣、皖、湘、川等十多个省份,几乎遍及中国中西部。南路通过四川的茶马古道,近销可抵达黔、滇、藏等省,远销延至泰、缅等国;北路由晋商沿驼道销售到甘、宁等西北边地,并直至中亚各国以及俄罗斯。竹枝词说,由这里出产的“毛蓝大布”,是荆庄大布中的传统产品,十分畅销。到了近代,又开发出了“通海缎”更为人所重,荆州各县的举人若是进京赶考,都会利用乘坐“公车”的机会,争相购买,作为礼物带到京城去赠送亲朋好友。 刘竹荪写的沙市美食,独具别趣。如在第61、62首中,他便以幽默而又风趣的口吻写道:“鳝鱼鸡肉用三镶,未亮开门卖早堂。十六文钱原不贵,果然面馆冠他方。”“馆子延宾尤便易,高楼开爽畅心神。堂官报账休惊讶,四百八钱一两银。”显而易见,这前者写的是荆沙早堂面,后者写的则是酒馆客餐。用今天的眼光看,早堂面的风味特色,可谓延续至今。如果按时下的最高价格计,当年的十六文“光绪通宝”铜钱,相当于人民币20元,价格不便宜但可以接受。但如果进酒馆请客吃饭,就要摸摸腰包了,因为这里的规矩跟别处不同:一两银子只相当408枚“光绪通宝”铜钱。明、清之际每当朝廷铸钱时,都声称一两银子值一串钱,亦即1000枚铜钱,怎么在沙市“缩水”如此之大,一两银子只值408枚铜钱呢?原来,由于通货膨胀,朝廷最终放开了银、钱比价。换句话说,就是汇率按照市场价格的升沉而浮降。沙市是商埠城镇,各个钱庄与上海、汉口声息相通……如此报价,便很正常了。 刘竹荪的《荆沙竹枝词》,自问世以来,在外地名声极为响亮,不少专家学者多次征引此书,用作近现代史研究的依据。可不知何故,在本地却阒寂无声,这不得不说是个莫大的遗憾。此书写作的时间,似为清朝末年,雷梦水在编《中华竹枝词》时,仅注“光绪间刊本”,对作者的真名实姓、生平阅历不着一字,也许确实对其身世一无所知。值得注意的是,这位雷梦水可是一位奇人:他15岁到琉璃厂一家书铺里当学徒,后来与民国年间的大学者们因书结缘,成为我国一位优秀的古籍专家。估计是他在早年间给书店帮工时,特别喜欢竹枝词这种诗体,偶尔间见到由沙市流出的这本《荆沙竹枝词》,便收藏下来,并将其编入《中华竹枝词全编》。可惜的是,至今在荆州本地,该书却难以一睹真容。 《荆沙竹枝词》104首作品所反映的现实生活,正是沙市由中世纪自然经济体系下的一座封闭性内陆城镇,向现代城市迈进转型时的社会真实写照,它所描摹的种种人生世相,也正是沙市处于翻天覆地巨大变化之中的一段“诗化”实录,具有重要的史料文献价值,值得后人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