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迪

  我从没见过母亲落泪的样子。她的要强和骄傲像一个牢牢贴在身上的标签，只有透过那些无意间被我发现的泪水，我才能窥探到藏在这标签背后真实的母亲。

  都说疼在儿身上，也疼在娘心头。小时候的我很是淘气，8岁那年，我不小心被坚硬的铸铁压水杆撞掉了门牙，嘴唇顿时血肉模糊。母亲吓坏了，抱着我直奔医院。一路上，我在母亲怀里疼得嗷嗷直哭，眼泪混着血流了母亲一手。哭着哭着，忽然感到有几滴泪水落在我额头。我抬头看她，母亲不住地喘着粗气，下颌上几滴水珠摇摇欲坠，脸庞上泪水汗水划过的痕迹交织在一起，鬓角的头发已湿透，长长的睫毛分成了绺儿。那一刻，她的眼泪像一只温暖的手，从我的伤口上抚过，我压抑住哭声，不想再惹她心疼。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母亲总能轻松应对所有事情。一天放学，我去给下地干活的母亲送饭。但那天的母亲让我觉得很陌生，她孤独地蹲在花生地里，蜷成一团，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不停地抽动。突然间，她跌坐到地上，放声大哭。不远处的我呆住了，等我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时，她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抬手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又开始捡起花生来。午饭后，我迟疑地询问父亲出了什么事，才知道因为前几天连续下雨，地里花生不好收，母亲又着急收成，好给我交学费，天天愁得睡不着。原来轻松的背后是艰难的盘算，母亲的眼泪仿佛滚烫的热水，让我不忍靠近。

  姥爷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又是一年中元节，母亲一大早就出门去祭奠姥爷，直到中午才回来。我刚准备喊她，却看到了她额前短发下红肿的双眼，一时不敢出声。她一句话没说，低着头走进了厨房。看着母亲在厨房中依然不停抽动的肩膀，我的脑海中突然就出现了曾经看到的画面：空旷的田野中，散立着几座孤坟，母亲独自一人，跪在姥爷的坟前，默默地烧着纸，泣不成声，泪水顺着脸颊不住流淌。那一刻，我突然懂得了她的眼泪，那眼泪里，不仅仅是对姥爷的思念，还有生活中无人诉说的痛。她只有在老父亲的坟前才敢哭一哭，哭完了，就又是那个坚强的母亲了。

  母亲依然要强，依然骄傲，她背着我们落下的泪就像一个个窗口，在她坚固的城堡里开了一个口，透入一丝风，送走了生活重负带来的尘螨，迎来了灿烂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