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峰

  我的家乡口音很浓，只要开口说话，哪怕我憋一口散装“监普”，说着说着，旁边的人就会问：你是程集那方的吧！“苦（裤）子”“寡（褂）子”“恶（方言音wo）搞么子”，桌上的人，总会模仿上几句程集独特方言，惹得众人大笑后问：矣，你那个程集酒，蛮有名，武汉大街小巷都有招牌，汉正街隔不得几个门面就有卖的，几时给我去谋点正宗程集酒。

  第一次去丈母娘家认门，丈母娘家七大姑八大姨，在前侧厨房忙前忙后，我和单位同去的“东哥”，左手一胶壶子程集酒，右手还是一胶壶子程集酒，进门见到丈母娘，在给一条活蹦乱跳的草鱼去鳞，脱口就来了句，“您郎恶在杀鱼！”丈母娘似懂非懂，连连“嗯嗯”点头，慌忙中在围腰上擦了擦手，端几把竹椅子招呼我们坐。

  “恶”是么意思？　待我们坐定后，丈母娘悄悄把丫头拉到一旁问：“恶杀鱼”，说的好吓人。“恶”就是某种行为正在激烈进行的意思。吃饭时，一家人围着四方桌，热闹坏了，端起我带去的程集酒，老婆讲起这个“恶”字吓到丈母娘的事，一大桌人，老老少少，笑得合不拢嘴。有个叔子辈的，年纪比我还小，酒都差点喷出来了。亲戚中，有人端起酒杯，来来来，我们一起“恶”一杯新女婿带来的程集酒。从那时起，逢年过节，我和爱人带去她那边走亲戚的，都是程集粮酒。岳父、岳母两边兄弟、姊妹多，聚起来人也多，大伙称赞：女伢就是酒坛子，孝顺；程集酒，有味带劲。爱人有个姨伯，喝点酒脸颊泛红，本来不大的眼睛，每次酒后，笑的眯成一条缝说，女婿带来的程集酒，好喝！　那个夸赞，由表及里。

  日子总是那般恬淡云轻，记忆总又在甜美惬意中回味悠长，程集酒总会在不经意间将故事延续。今年老表认亲，也就是传统的双方父母见面，商量婚事。小舅大大咧咧一个人，平时说话做事，嗓门大，是个豪放不羁的人。见儿子岳丈前，和我商量半天。我也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婚是每个人人生的头等大事，老家对于婚嫁，更是有许多礼仪讲究。我也不懂传统婚聘提亲、纳彩、问名、纳吉，现在年轻人都自由恋爱，婚礼也慢慢趋向于现代化。

  对于小舅的刨根问底、严谨认真，我也是理解的。毕竟人生都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喜事！　最后落实到喝什么酒，招待亲家，这又担心档次低了，那又怕亲家喝不习惯，后来我们干脆准备好几种酒，白的、啤的、红的；本地的、外地的；散装的、包装的。

  双方父母一落座，小舅愈发紧张得不行，还是我在一旁问：“亲家都喝什么酒？”“当然是程集酒，听说你们程集酒浓烈，喝了不上头！”看来这家乡的程集酒，在外名声还是蛮响。席间，小舅还是一个劲地紧张，额头上的汗珠子都冒出来了，说话也像没平时那么利落。“我们做爸妈，也都是第一次张罗这样的事，喝了咋这程集酒，好事就在后头了！”全桌人开怀一饮，氛围就起来了。喝着喝着，两亲家公，推杯置盏，比起年龄，喝的酣畅淋漓，婚期和其他事宜，谈的妥妥的。两亲家公喝着程集酒，像多年未谋面的知己，直接喝成了兄弟。

  国庆老表婚礼上，桌桌摆的都是程集酒，两位新人漂亮的婚纱照，镶嵌在酒瓶上，一种幸福美满，油然而生。

  关于家乡的程集酒，其实我没有专门研究过，但故事还是挺多的。每每见面时，别人听我口音，总会来上一句：你酒乡出来的，酒里泡大的，怎么会喝不得酒，品不出酒的好坏？　有时酒桌中，我茬住这些玩笑，说大家那是把我当成了孙悟空，在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炼就了七七四十九天，还炼出了火眼金睛的真身，是个酒中高手了。说实在的，我真品尝不出酒的好坏，但家乡酒的味道，我入口即知。这种浓郁的地方味道，只有程集酒特有。到底什么味道，我也说不上来，但只要走近一闻，便知道是不是程集酒。

  家乡酒的工艺、酿造，我肯定不懂，也没去考究，每次去采访，大都走马观花，拍拍很唯美的发酵工艺、很线条性的流水生产线、很传统的制曲过程、很高端大气的酒藏地窖。但程集酒和整个监利市域内的系列粮食酒一样，历史久远那是肯定的。监利滨临长江，土地肥沃，素有鱼米之乡和芙蓉之国的美称。三国时曹操兵败赤壁，东吴便“令官督办”“监收鱼稻之利”，“监利”县名由此而来。追溯古代，监利由于江湖阻隔，交通不便，粮食外运受阻，千百年来一直盛行利用余粮酿酒之风。村庄隔壁邻居，远远近近的人家生了女儿时，就酿酒埋藏，成为嫁女时的必备之物。后来，连生男孩子时，也依照着酿酒、埋酒，盼儿子结婚庆贺时款待宾客。每年冬至，小小村庄到处飘着酒香。著名爱国诗人屈原离开郢都，沿古夏水来到监利，正是饮到家乡村民酿制的纯正好酒，又见到此地湖泽辽阔，芳草萋萋，菱荷带露，想到自己政治抱负不能施展，反遭小人陷害，不觉思绪万千，挥笔写下传颂千古的诗篇——《离骚》。

  从一些古籍资料和地方族谱记载上看，程集古镇始于宋，成于元，兴于明，盛于清。因南宋嘉定年间程姓富商在此建石级码头开设店铺形成集市，始称程家集。古镇南襟长江支流，北连车马通道，商船经程家集河上航出长江，进四川、贵州，下行内荆河至汉口，是古时商人中转物资的驿站，故有“龙水相连”之说。每日络绎不绝的挑夫、背脚队、骡马队在此舟车劳顿，程家集古镇成了“龙水路”上的黄金枢纽点。商贩盛行，游人如织，栉比上百家酒店、茶楼、店铺经常爆满。街上的十八匠的店铺就有一百多家，这些鬼斧神工的制作大师，能加工制作耳环、手镯、长命锁等，至今被后人流传和珍藏。

  拨开历史的云烟，一千多年前的程集古镇，就已然是酒旗招展、诗酒际会的酒文化之乡。克文老先生在他的《心迹流泉》一书中写道：据传，西王母设蟠桃宴，令沽程集酒云：“神酒神酒，龙口长流。神不漏机，见好就收。”当然，这些都是神话传说，但积极的浪漫主义色彩蕴含其中。三国时“四郡即平”，刘备依张飞言犒赏三军，曰“义酒义酒，不可狂流。愿借此机，义利皆收。”那狂放旷达的风度，千载之下，让人感叹不已。明李自成抵此举杯，狂呼“美酒美酒，胜义奔流。转危为机，农商坐收。”从这些文字中，我们可以想象，当日酒之醇美，一醉天地间。

  斯人已去，酒香如故。古镇程集成为文人雅士路经此地的必游之所，畅饮过的程集酒，也被后人口口相传，美名远播。酒香飘荡了上千年，程集酒不知醉倒了多少文人墨客。从程集镇官方提供的资料上看，古镇程集现有酒厂13家，主要生产销售清香型白酒，已自主形成产业聚集，其中规模酒厂4家，为程集纯粮酒业、芳良酒业、程家集老粮食酒厂和大堤坊酒业。去年，新引进惟楚洞藏酒厂，兼具大曲清香型和小曲清香型。

  水为酒之血。我想，程集酒出名，与水密不可分，这一点也是可以肯定的。小时候，没人照看，大多时候，我都在外祖父家长大，荆江大堤给我印象最深。大堤两旁一长条浓密的大树和堆积起来的大石头，都是我所新鲜的东西。高大的柳树夹在大堤的两岸，中间点缀些垒起来的石头，空旷辽阔。站在石头堆上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稻田尽收眼底。听祖父讲，洪水曾经将这一带全部淹没，历史曾在这段大堤和这片田野边，上演过惊涛骇浪的一幕。清朝中期，堤董李赓廷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致使官肥堤瘦，大堤溃口。堤下十余万民众，皆被洪水推入汪洋。有关史书上记载，落魄书生平子奇，为人耿介，知半堤之水导致溃口是官员治理堤防不力造成的。平子奇不顾李赓廷“我树大根深，哪怕狂风起”的威胁，听群众之声，搜集素材，写了一篇《论李赓廷宜加处置状》在县城十字路口挡轿申冤。其间“半堤水，悠悠风，太阳晒倒朱三弓”让荆州知府深感此事严重，上报朝廷。皇帝下御旨，令湖广总督查办此案，核实后，李赓廷在武昌城被斩首。“半堤水，悠悠风，太阳晒倒朱三弓”，让五湖四海知晓了朱三弓，也让人记住了这段史实，更能佐证程集酒的水源地。

  程集一弓堤闸，从长江故道引水灌溉整个监利西边，广袤的程集田野，相当于从长江饮水。小时候的这个记忆，也是很深刻的。夏天到了，小舅他们会去游泳。我欣赏过小舅一伙人在荆江大堤旁的一弓堤闸口处戏水，冲浪，跳跃的情景。一弓堤闸是把江水引进境内的闸，闸的两旁用光滑的大理石砌成。夏季江水涌来，闸口大开，白色的急流，在闸口回旋着清波。碧绿的河水，倒映着两岸的树木，清明澄澈。站在河边向下看，还以为是长在水里相互交错着的水藻和荇草。只见小舅他们争先恐后，溯洄而上，出没于惊涛骇浪之中。他们腾起身子，变换着种种姿势，炫耀自己的游泳本领。当然，这是件很危险的事，应该成为防溺水的反面教材。

  小时候，我最喜欢在荆江大堤两旁的河道钓鱼。直到现在，还记得垂钓遇雨，在野外草棚里躲暴雨的情景。那次我和小舅翻过大堤去钓鱼，刚到野外的一个池塘，放好钩线，豆点般的雨便从天边涌来。小舅来不及收拾鱼竿，带我径直奔向一间草棚。草棚是木桩结构，四周及天盖堆放些芦苇和枯草。草棚的两旁都是瓜地。在这么一个时候，两人躲进如此一个草棚，感觉还是很温馨的。雨越下越大，远看像一条银线；不久渐渐近了，就像弓箭连天排山倒海而来。洪大的雷霆声，震撼大地，犹如大山崩裂。地上浪花溅射，弥漫着一阵白气。那情形像要吞没天空，淹没大地。池塘、涧沟的水陡然涨高，仿佛大堤溃口，江水流进广阔的荒原。雨停了，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天空与云层、与田野，上上下下浑然一体。远处的村庄渐渐清晰起来，池塘里的蛙声此起彼伏起来。瓜地里的蔓藤被风卷起，金黄色的香瓜和深绿色的西瓜裸露出来，显得格外醒目，格外光滑。瓜农们不知一下全从哪儿冒出来，田野又开始热闹起来。

  喝一杯程集酒，酒中都是故事。还记得大专毕业那会，我们同寝室的8个人，每人出10块钱去油榨湾吃鸭子火锅，满县城街上找程集酒，大家喝的不省人事。半夜三更，俊涛和龙舟，说起话来，问对方酒醒没有，我们还以为在说梦话。吵醒后，下半夜，带着分开的不舍，聊了半夜。第二天大早，搬起行李，分回各自老家工作。现在，毕业已经20多年，同寝室的8个人，大都调回县城工作，每次聚会，总忘不了那一夜的程集酒，总要再喝上几口程集酒，聊起那天的往事。这20多年，时代滚滚向前，经济飞速发展，社会转型最快的20多年。学生时代的西门渊公园、长江旁的逍遥岛，留住了记忆，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座滨江之城，也完全变了样，人们的生活习惯似乎也发生深刻变化。我们8个人的人生轨迹、命运，在整个经济社会洪流以及社会矛盾冲突中，交织前行，跌宕起伏。痛楚酸甜、迷茫焦虑、悲喜人情，见证着时代的变迁。我一直有个梦想，以滨江公园为背景，以8个人身上发生的亲情、友情、爱情为原型，创作一部反映时代变迁、江汉平原城市、农村发展的长篇小说。而文字中，一定溢满了浓浓的程集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