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毅
我家门前有条河。
对于生活在江汉平原的人们,这确实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事。谁家附近没有一条河,无非是河流的大小,或者远近,或者清浊而已。如果给故乡写一本《河湖志》,那一定是厚厚的一本书:长江故道的老江河,碧波浩瀚的四湖河,程集古镇的老长河,到冬季还要防汛的东荆河,等等。
逐水而居,人水和谐,是自古以来祖先们的生存法则。有河流的地方就有人家,就有乡愁。白天有烟火,夜晚有灯光。河堤上的人家,如同岸边不知名的草,一茬一茬地长,生生不息。逐水而居,河流是大地的血脉,是村庄的符号,是游子的牵挂。而河岸上的家和村庄,只是河流的一颗纽扣,一个音符,一朵浪花。
我的故乡在内荆河畔,内荆河传说就是古时的夏水,“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楚国诗人屈原的诗篇多次提及夏水,这让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倍感自豪,是夏水时不时地滋润我情怀,洗涤我灵魂,触动我灵感,给予我力量。上小学时我属于“大河村人”,待到读初中时,洪湖分蓄洪工程开挖一条新河叫排涝河,大河村的部分小队要迁移到排涝河的北边坡岸,轮谁都不愿搬迁。祖祖辈辈居住的河堤,高高的墩台,南北通透,风清水秀,赶集也方便,世代先人的坟也在家附近,搬迁是件要命的事。遇到这样的麻烦事,总有个笨办法,就是抓阄,一半留,一半迁。我所在的墩台很幸运,留了下来,而抓到搬迁阄的几个小队,搬家的时候仿佛生离死别啊,一边流泪一边拆迁,其实两条河距离不到两公里,并排自西向东注入洪湖,如孪生兄弟。为了安抚搬迁的移民,排涝河边新建的村庄沿袭了原“大河村”的村名,而内荆河畔原住居民的村庄则换了个新名字——沿河村。居住在排涝河边的大河村人,很长时间都找不到归属感,他们认同古老的内荆河。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烟台的朋友听,朋友惊讶地说,这有点太过矫情了,不都住在河边嘛。家住河边,出门有条河流,对于山东人来说是件太过幸运甚至奢侈的事,尽管许多的山东人临海而居,能够每天面朝大海,吟诵春暖花开。
因工作需要,我在山东烟台待过一段时间。烟台地处黄海渤海结合处,经济发达自不必说,全国少有的GDP过万亿的地级市,烟台人一年四季吃海鲜,很是富足。
但很缺水。这里很少看到纵横交错的河流,甚至于下雨天也难得一见,下雨也多半在夜间。有时候淅淅沥沥,悄无声息,像一个温柔女人的脚步,生怕惊扰了烟台人的美梦。有时候又很急促,一阵风过去,找不到影了。饭局上听当地人讲一个小段子:晚上忽然下起雨来,村民们很高兴,指望明天可以躲懒不干活了,结果天一亮,雨停了,还是要下地,这烟台夜雨是骗人的雨。也有人神秘地说,这烟台夜雨,其实是海神娘娘趁着夜色下凡人间,用乳汁滋润大地,天一亮,怕袒露真容,又回海底龙宫了。
缺水的地方却盛产优质水果。“栖霞的苹果莱阳的梨”,这是烟台非常知名的水果品牌。初夏时节,烟台的朋友林哥接我去他的家乡“中国苹果之都”栖霞吃苹果。驱车近百公里,经过一段蜿蜒的盘山公路,来到一个名叫古村的村庄。古村看不到古色古香的建筑,也无古树,更没有古老的河流。清一色的低矮平房,门前都砌有院墙,一排排的院落中间,留着一条一车宽的通道,这是中国北方农村常见的民居。沿一条小路走到村庄的后面,漫山遍野全是翠绿的苹果树,散发出青果淡淡的清香。林哥说,这一带的苹果林地全部被公司流转下来,已经种植了8年的苹果。林哥的家就在古村里,他管理着这片苹果园以及附近一家收储苹果的冷库。
正午时分,阳光正强,一群裹着细花头巾的村姑,正在林间修剪果枝。种苹果是个细活,一年四季都要修剪,现在是夏剪,主要是疏果、剪枝。刚刚长出的青果,龙眼大小,果皮毛茸茸的,一根枝条往往扎堆长4到5枚果子,需要保留其中长势好的一枚,其他全部剪掉,确保果子充分吸收营养,树体通风透光。不剪会咋样? 我傻傻地问。个头高挑的村姑撩开细花布说,那些果子都在瓜分营养,结果个个都长不大,也不甜,鸡蛋大小,像你们矮胖的南方人。园子里一片哄笑声。
尴尬过后,我忽然发现,村前村后,偌大的苹果园,周边竟然没有一条河流,水源地在哪?林哥带我们来到附近一条干涸的小沟,走过齐腰深的杂草,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土坑赫然展现,原来这是一口人工开凿的水井,靠水泵和电机抽取地下水,通过浇灌设施给果园供水。
缺水啊,种植成本高,要是村里有条小河就好了。林哥自言自语。河流对于林哥而言,就是一个梦想。
儿时最喜欢看电影《地雷战》,到了烟台所辖的海阳市,才知道当年地雷战的战场就在海阳。海军某部服役的小李,海阳人,部队驻地离他的村子就一个多小时车程。去年他父亲因病去世,母亲在城里住,家里就他一个独子,小李一有空就请假回家,守灵尽孝,他说这是山东的规矩,得守三年。这是北方的春天,小李约我们几个朋友去海阳农村度周末。身着迷彩服的小李,体格健硕,肤色黝黑,典型的山东大汉,也是标准的中国军人形象。他陪着我们穿越一条条小巷,遇到在家的老头就恭恭敬敬叫“大大”,就是伯父或者叔叔。同样是北方小院平房,出了前门就进对面人家的后门,这样高密度的“容积率”,还有路边不知枯竭了多久的小水沟,让我有些憋闷。我说,在我们老家,房前是河流,屋后是树林,前宽后宽。小李叹息:这方圆几十里难得看到河流,只有茫茫大海。
村边是一片刚刚泛着青色的麦田,靠着屋舍的一溜田块,几个老人在种植土豆。土豆切成小块状,放在竹篮里,淡黄色的土豆切面湿润光鲜,一看就是好品种。先用铁制工具犁开一道笔直的土槽,然后间隔约一小步放入土豆种,撒上肥料,再用铁犁将土槽的泥土覆盖,老人们忙到这会儿,该小李上场了,他结实的手臂提着水桶,来回浇灌跑得飞快,仿佛军营训练场的教官。哪里来的水? 原来是各家打的水井。小李家里也有一口水井,那是他父亲生前打的,还在屋顶安装了水箱,通过水泵抽上去蓄水,下面水龙头一开,清澈的井水就汩汩流出。小李说,听到流水声,就感觉父亲还在家里絮絮叨叨地忙碌。
烟台的大部分城市都沿海岸线而建,看海是烟台观光的看点,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烟台还有一个湖光山色的好去处,那就是门楼水库。从市区驱车往福山区门楼镇,走约十公里的乡村公路,一个群山环抱的绿色湖泊扑面而来,这就是门楼水库。跳跃起伏的远山近岭,清澈澄碧的宁静湖面,白云蓝天倒映水中,山风吹起粼粼波光,从车水马龙的繁华市区,一下子沉入这片幽静空旷的梦中仙境,感受山水和谐的大自然馈赠。这里是烟台市区工业生产和居民生活用水的主要水源地,被烟台人称为母亲河。门楼水库远离市区,山清水秀的原生态景观,让人置身于江南水乡。
最近看到一则新闻:极度缺水的山东该如何“解渴”? 报道称,山东属于极度缺水地区,水资源短缺已成为制约山东省经济社会发展的最大瓶颈之一。山东半岛缺水严重的主要原因,在于气候干旱,河流少,年内降雨量分配不均,每年的降雨主要集中在盛夏七八月份。这意味着,七八月份下的雨,占了全年降雨量的七八成,冬春时节在烟台遇到雨天,自然是很幸运的事。烟台在山东最东边,而且没有大的河流穿过,淡水资源匮乏。由此说来,门楼水库成为烟台人的生命之泉,风水宝地,着实要倍加珍惜,远离污染。
逐水草而居,让我想起一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最近央视热播的电视剧《我的阿勒泰》,让散文作家李娟“火”了一把,8集电视剧热播斩获收视第一,散文集《我的阿勒泰》网购量飙升,新疆阿勒泰地区旅游也开始升温。将散文文本影视化,李娟的《我的阿勒泰》首开中国当代文学之先河。剧中的画面全部来源于散文原著,阿勒泰的哈萨克族牧民,随着羊群逐水草而居,一年四季南北迁徙,那起伏的雪山和幽静的森林,那辽阔青翠草原上游动的羊群和奔腾的骏马,那星星点点的白色毡房边,清冽流淌的草地小河,还有河边洗衣的哈萨克女人,唯美的镜头,还原出世界上最后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游牧民族生活,舒展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丽画卷。这对久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的城市人来说,无疑是抚慰心灵、治愈焦虑的一剂良药。在物欲横流的市井生活中,人们还是离不开文学的甘泉,如同大地少不了雨水的滋润。
逐水而居,才有华夏文明的植根、滋长和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