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 明
出生在江汉平原,邻洞庭,傍长江,前塘后河,沟渠纵横,从小不知井为何物。对井的最初概念是在进入小学之后,从《增广贤文》里的“吃水不忘挖井人”和《朱子格言》中的“勿临渴掘井,宜未雨绸缪”开始的,而对于井的现实认知则是在进入高中之后,第一次见到井,第一次使用井,第一次知道学如穿井。
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母校是没有高中的,七十年代初才开始设立区立高中部。那时学校还没有自来水,用水都是靠人工挑,在小河边洗,进入七十年代,学生逐渐增多,况且原有的一名厨师,已年届花甲,很难应付了。于是新来的韩、胡两位校领导带领师生们自己动手,在三九严寒天里,用锹挖、用手捧、用桶提、用盆端,经过七个昼夜奋战,终于成功打出了一口砖井,这中间亲自参战的老校长还被倒下的树砸伤晕厥,由老师背着送往卫生院,所幸没有大碍。
得益于含沙量高的土质和优质的地下水源,自然过滤渗入的井水,非常清冽,味道清纯,没有杂质,没有污染。现在水厂处理后的自来水,还要经过净水器再处理后才好称可以直饮,其实我们那时早就是井水直饮了。不光口感好,而且一年四季水温宜人,冬天的井水自带地温,入口凉而不冰,夏天的井水如同刚融化的雪水,清热退暑。那时候没有空调,没有电扇,没有热饮,没有凉茶,只有那口井竭尽其力,润人无声。无论学生多少,无论春夏秋冬,井水几乎恒定不变,不多、不少,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日月盈仄,寒来暑往,井水浇灌着我们不断成长,陪伴我们完成了高中学业。毕业那天早晨,喝下最后一口井水后,去参加班级最后一次排队,在老师和师弟师妹们送行的夹道中道别,没有长亭外,只有短道边,就这样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水井。
少小的别离总是那么洒脱,因为年龄可以任性,因为缺少阅历可以简单,因为年少可以轻狂,因为来日可以方长,一个转身,便随意地将背影留给了过去。
毕业后的第二年暑假期间,参加一个培训班,地点就在学校。教室是去年的教室,老师是去年的老师,教室、宿舍、球场,还有那口水井,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像未曾毕业只是开始了新的学期。一个月培训结业,临行前在学校转了一圈,看看教室,看看宿舍,一个人在水井那儿坐了会,多了些莫名的依恋,拍拍井沿,道声“走了”,不想这竟是与井的最后一面。毕业3年后又回到学校,参加一场没有准备的考试,心无旁骛,悄悄地请了一天假,悄悄地来去,那是1977年。
后来离开家乡学习,离开家乡工作,很难有机会再回到学校,只是有时用自来水泡茶时常常会想到学校那口井,那井水泡出来的茶一定比自来水要纯、要香吧! 可惜在校时往往渴了就到井边“牛饮”,却从未曾泡过一杯茶。
以后的岁月中虽然到访过一些名泉,见过一些老井,甚至喝过“聪明泉”,见过“天下第一井”,但也只是喝过、见过而已。对学校那口井的记忆并没有因时间而冲淡,没有因年岁渐长而忘却,相反更添了一份以前未曾有的情结。特别是不断听到学校变化的消息,有的老师调走了,有的老师退休了,教室重建了,老宿舍拆除了,那口井就成了学校物化的寄托而存在于内心深处。
一晃就是20年,想来未变的大约只有那口井了吧,学校早通了自来水,也许停用的井边会增加一圈栏杆,也许还会加上一个井盖,说不定井边还会立有一块记事碑。
直到20多年后的同学会,一进入校园,我就急切地想去看看那口井,有同学给我浇了一盆凉水,说井早就不在了,“你不知道?”他惊讶于我的惊讶。
当年的教室、宿舍的确非常简陋,后来条件改善了,学校重新布局,房子拆旧建新,这些都是当然的,但那口偏于校园一隅的水井怎么就不在了呢?保留下来作为艰苦创校和学校发展的一段历史见证,应该可以的呀。甚至可以在每届新生入校时,请退休的老师、家乡的同学在井边讲讲那些过去的故事。或许还可以告诉新生们,当年的挖井人、饮水人,有的保家卫国成为将军、校官,有的担任行政领导服务社会,有的成为国家重要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有的在专业领域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种算法,等等,更多的是在各行各业的生产、建设方面各显其能,他们都是学校走出去的人,他们都是家乡的人,激励新生们继承传统,努力学习。
其实中国自古就有“改邑不改井”的说法,最早见诸于文字的应该是《易经》吧,城邑可以变化,井不会改变,城邑可以迁徙,井不能迁徙,其中隐含着无论世事如何变动,人类生存需要的基本东西要保持稳定,是家的稳定,家乡的稳定,也是社会的稳定。“有水井处就有炊烟”,但井不只是水井、井水两个词语这么简单,不仅是生命的源泉,也是心灵的归宿,它在情感上、文化上早已远远超出了井的范畴。我曾读过《成语词典》,发现含井字的成语特别多,大约有数十个,有褒义的,有中性的,也有贬义的,如形容条理清楚的“井然有序”,形容离开家乡到外地的人为“背井离乡”,形容内心恬静不为外界事物所动的“古井无波”,比喻做事善始善终的“掘井及泉”,洁身自持而不为人所知的“井渫不食”,用“临渴掘井”形容做事不早做准备而事到临头才想办法,用“井管拘墟”形容见识浅陋片面,用“云龙井蛙”比喻地位的高下差别极大,“断井颓垣”形容庭院破败,城市中鄙俗之徒谓之“市井无赖”,见识狭窄的谓之“井底之蛙”,趁人之危打击陷害的称之为“落井下石”,还有“井底捞月”“避坑落井”“井臼亲操”“市井之臣”等等,不一而足,我想不出还有哪一个物件能见于这么多成语,哪一个物件如井一样被赋予了如此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寄予了如此深厚的情感。
当然,时代不同了,变化是一种新的存在,而存在总是自有其道理的。井消失的时候,学校也在发生变化,学生减少,规模压缩,高中停办,关停并转,资源集中,因时而变,与井无关。校井不在了,但它毕竟曾经存在过,它滋养过的人记得它的存在。
井若犹在,已过半百。当年毕业,尚是弱冠,首次聚会,已届不惑,再次相逢,已然花甲,如今古稀,耄耋不远。回忆不是为了沉于遗憾,而是反省人生,如果未曾好好年轻,那就选择好好老去,我们生活过,学习过,努力过,奉献过! 我们无愧于学校,无愧于家乡,无愧于母亲般滋养过我们的校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