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 明
往事如烟!似是,似非。
在时间面前,很多事会冲淡,很多人会走散;但有些事淡了还有印痕,有些人散了也不会忘记。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在一所民办学校当“孩子王”,同事中有位公办老师,武汉人,由于学校有同姓老师,我们用她名字最后一个字称她英老师。她大约是下乡,推荐在当地读师范,分配在当地任教。只是听说,我不确定,她未说,我未问。同事不到两年,我走了,她相送;她走时,我已不在家乡。
最后一面是在我姐家门前,我看望我姐后辞行,碰见了她,一如平时,平常的招呼,简短的聊天,轻轻地挥手,一声“再见”,各自东西,当时只当是寻常。
未曾想这一别,竟是物换星移,轻轻一挥手,从指间里流走了40年,那一声“再见”,竟是大半个人生。
我们相识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个暑假即将结束前的晚上。那晚,我们3个年轻人提前返校,8月末的天气,暑气已有些收敛,一天劳动后,朋友们一起聊着天,看着星星,想着将来,谈着明天,还有微风拂过的惬意。突然办公室旁一间教室门响,夜色中看到有人带着凳子,摇着一把蒲扇走出来,我们有些意外,连忙过去打招呼,才欣喜地知道她是新来的老师,未想到这样悄悄地、甚至是孤独地登场。如果我们不提前来校,独自在这陌生乡村学校旧教室里的晚上将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好在校旁修建不久的村卫生室有3间房,其中1间给了她。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队(村)没有小学,公社(乡)没有初中,区、县才有初、高中,所以农村许多适龄儿童只能接受几年小学教育,初中生比现在大学生还少,高中生更是凤毛麟角。进入七十年代,全国开展普及教育活动,各大队开办民办小学,公社则开办初中,甚至高中。那时还未全面推行计划生育,学生很多,但师资严重缺乏,大队民办小学基本是从本地找人,有初中毕业生就很好了,高中生就是人才了。一般上级会派一名公办老师来到民办学校,既是作师资支持,也是作为示教性教学骨干。
我们大队有4名刚毕业的高中生,除了1名已参军,剩下的全部被收罗进了学校,还有单独下放的知青,这让邻近村小很有些羡慕。由于小学毕业生太多,即使很多学生不再小升初,公社初中要吸纳各小学剩下的学生,依然力不从心,何况有的初中还要开设高中班以分流区中学初升高的压力,于是师资力量相对较强的民办小学被要求“带帽”,即开设初中班。我们学校是县红旗小学,被要求首批“带帽”,自我消化学校当年的小学毕业生,直接转入初中。刚毕业的高中生教初中,现在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但那时只能如此,“有”总比“没有”强,需要就是理由。
学校在送人参加区里组织的暑期师资学习班的同时,也向上级提出增派1名公办老师的申请,未想到1年前的奢望现在得以成真。大约一是对首批“带帽”学校的支持,二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三是对县红旗民办小学的一种奖励吧。
公办老师和民办老师虽是同事,但我们一直将他们作为自己的老师对待,他们受过正规专业教育,能力不一样;他们是“吃公家饭”的,身份不一样。当时在民办老师中就有一种说法:“公办、公办,吃国家饭,就是不干好,你能把我怎么办! 民办、民办,吃集体饭,今天不干好,明天就滚蛋!”虽说是民办老师的自我调侃,但多少有些是实情,尤其是后一句。不过我们两位公办老师却完全融入学校,不分“公”“民”彼此,非常支持我们这些民办老师的工作,英老师既没有大城市来的娇气,也没有因自己是公办老师的傲气,刚来时,我们征求任课意见,希望她代高年级,她却提出自己从低年级开始跟班走,丝毫没有小看我们这些民办老师。那时学生多、大班多、课时多,几乎全天课程排满,备课、改作业只能在晚上,工作强度非常大。英老师对满负荷的排课从未提出任何要求,从未听她说过一句哪怕稍带消极情绪的话。每当她激情满满的“汉普”声音从教室里传出来,我们都会受到感染,更加努力地去做好自己的工作。
民办学校人员流动非常频繁,有的参军,有的知青回城,有的推荐上学,老师几乎每年都有变动。我们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我们真的非常努力,非常认真。第一届初中生毕业,大约三分之一强考入了高中,这在同类学校中升学比率是比较高的,后来他们中有的获得进一步学习的机会,有的高中毕业后也当了民办老师,有的以后通过民转公成了公办老师,还有一位创作了农村题材长篇小说获得好评,在全国都产生了一定影响,这是后话。
1977年,第二届初中按时开班了,不过这也是学校最后一届。剩下的两位高中生也要走了,尽管珍惜这份工作,但为了提高,不得不作出困难的选择,况且时代也给了这个机会。第二届初中毕业后便停办了初中,这时学校小学人数也开始退潮,相继大班改小班、高年级停办,小学停招改成幼儿园。这也只坚持了一段时间,在资源优化、邻近学校归并、开办区域中心小学的调整中,学校最终完全停办。从创办到高峰,由高峰到低谷,由低谷到关门,一二十年时间,虽然是多种原因发展的必然结果,但还是有些意外,让人唏嘘。
我们两位要走的同学在学校工作到报到日的前两天,英老师主动陪我搭乘便车到武汉,陪我报到、安顿宿舍,她不让我说谢谢,说她是“地主”,应该的。
英老师在我们走后第二年,也调动了学校,学校规模压缩,上级也不会为学校长期维持两名公办老师的名额,加之公办老师一般也不会长久固定在一所民办学校。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整个中国到处都在变化,人在变,事在变,城市在变,乡村在变。英老师调回武汉的消息是大姐后来告诉我的,我虽然未能相送,但真心地为她能回到父母兄妹身边,回到出生长大的城市而高兴。
那时还没有个人电话,她知道我工作的城市,却不知我具体单位,我知道她回到武汉,却不知她调到哪所学校。多方打听,得到一个不太肯定的地址,我试着寄过一份明信片,但没有回音,估计有误。想想我们还年轻,学习、工作任务又都很重,真的相信来日方长,真的相信后会有期,英老师大约也会这样想的吧。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时间越长,信息越少,转眼就是40年。难不成真的是成人世界,多是擦肩而过么!
如今因故暂住武汉3年多了,真巧,子侄辈3人分别安家汉口、武昌、汉阳,武汉太大,变化太快,与几十年前的武汉比完全变了模样,走动一下都必须靠导航。英老师生活在这超千万人口的大城市,人海茫茫,隐没在这人海之中又无法导航,几十年了,纵然碰巧擦肩,鹤发苍颜,会不会在不经意间还是错过了呢?
英老师父母原先在武昌老街的平房早就湮没在城市的改造中,多年前一次出差住在那一带,曾经晚上出去寻访,已经找不到那片平房。我不知道英老师有没有一个人悄悄去学校故地重游。我最后一次去学校是二十年前,学校窗破门损,教室里垃圾遍地,操场上芳草萋萋,人行道旁的树上几只喜鹊叽叽喳喳,似乎是在欢迎久违的人,但听起来却是“拆啦、拆啦……”又过了这么多年,不知学校现在还在不在,至于人嘛,各自东西,而且有两位同事已经故去。
人生总是有聚有散,聚有聚的缘分,散有散的理由,只是当初以为再见是寻常,不知道那一别就是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