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河
父亲真的老了。
他的身躯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挺拔,走路时总是弯着腰,两手使劲划动,仿佛要借助空气的力量才能前行。无论是走路还是做家务,总是佝偻着腰,如同一张疲惫的弓。
尽管这样,父亲还是一日三餐,自己做饭,尽量不给子女添麻烦。厨房里,父亲要搬放一个物件,需要缓缓弯下腰,几乎要成一个“7”字形。他吃力地慢慢抬起又缓缓放下。而当他直起腰身时,则需缓缓地双手托腰,或扶着近处的物件。我不想让父亲太劳累,后来又请了家政,但儿女们来,他还是要露上一手。他知道,爸爸的味道,是儿女们最喜爱的。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火锅在炉子上翻滚,热气腾腾,咕嘟咕嘟,儿女们津津有味吃着父亲亲手做的饭菜,笑声和交谈声交织在一起,是他最开心的时刻。那时,太阳从他脸上悄悄升起。
真正感到父亲一日不如一日时,是在他85岁生日前。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带着父亲不停地穿梭在各个医院。父亲的心脏、肺、大脑都相继出现了问题,每天必须靠给氧维持。从荆州医院到五医,最后辗转到四机医院。因为要上班,还要照顾年迈的母亲。我们只得请了24小时看护帮忙照顾,我每天下班后去看他,顺便带点他爱吃的。他脆弱得像个孩子,极不愿呆在医院由外人照顾。
过了些时日,为了满足父亲想回家的心愿,那天一大早,我就去四机医院接他。父亲一般早上时头脑还是清醒的,我去时,父亲早已穿戴好,坐在窗边等我。就像小时候他接我放学回家一样,开心极了!从四机医院到我们居住的小区,需要路过繁荣街,繁荣街是个老街,政府要保留以前老旧的建筑,所以那条路坑坑洼洼的。在我们行至路中段时,颠簸之中,父亲从轮椅上滑了下来,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我试图把他从地上抱起,但他的身体沉重而无力。四周空无一人,我只能连拉带拖地将他重新放回轮椅。在这一过程中,他的右手掌侧被轮椅角上的铁片划破,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滴落在地上。父亲是真没力气了。他耷拉着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又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受伤了。我看着虚弱而无助的父亲,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恸,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无奈而心碎。
父亲时而清楚,时而迷糊。在行至西湖时,我说:“爸,看西湖景色多美啊,我给您照张相吧?”他说:“好!”父亲用他老树枝一般枯瘦的手理了理衣衫、头发,又偷偷把尿袋藏在身后,他要把自己好的样子留给儿女。他看向远方,目光遥远而苍茫,这是他留在世间最后一张照片。
很快,我推着父亲来到我们居住的院子里,母亲和几个平时和他一起玩的老人正坐在球场上晒太阳,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跟他们聊,但又没力气说了,他无力地摊开手掌,面无表情地说:“完了啦,一辈子都完了。”为了满足父亲之前的心愿,在家度过他最后的日子。可不知怎的,那天父亲死活不同意回到家里。后来,我猜想,他那时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次日,下班后,我再去医院看父亲。那天,阳光穿过屋后的树林丝丝缕缕照着他的病房,映在他脸上。他正坐在轮椅上吃包子,我带了他平日喜欢吃的桔子罐头,几分钟,父亲把一瓶桔子罐头吃得干干净净。我心里暗自高兴,这下父亲好多了。可还没过几分钟,父亲就说累了,想上床休息,刚刚躺在床上,父亲便使劲张口呼吸,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很快就昏睡过去。晚9点钟左右,父亲睁开眼睛。逐一喊着亲人的名字。直到第二天晚上9点多钟,他又忽地醒来,精神出奇的好,眼睛里泛着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空茫而闪亮。他的笑容更像孩子。吃了一碗蒸鸡蛋,一碗银露八宝粥,就躺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从此,世间不再有父亲。多年后,人们或许会将他遗忘,仿佛他从未来过人世。但是,只有我知道,我还会在睡梦中喊着50年也没有喊够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