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礼荣
诗风流韵声名遐迩的千载传承
唐代以降,荆州龙山落帽台成为文人学士耳熟能详的一方名胜! 所以,关于“龙山落帽”及其主人公孟嘉、桓温的典故,便常常出现在当时那些以“重日”“九日”“重九”为题的节令诗中。经随手翻捡,试举几则如下——
王勃:“今日龙山外,当忆雁书归”;孟浩然:“落帽恣欢饮,授衣同试新”;杜甫:“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元稹:“贵重近臣光绮席,笑怜从事落乌纱”;此间就是连皇帝也会在这天邀请翰林学士来宫中欢聚,唐高宗曾赋诗一首与群臣唱和:“凤阙澄秋色,龙闱引夕凉。野净山气敛,林疏风露长……”到宋代,经苏轼、辛弃疾等大力推崇,荆州龙山落帽台更是声名遐迩,震铄古今。特别是苏轼,表现最为突出。自中年后,他几乎是每年重阳节都会写诗以抒情志,其留传于世且脍炙人口的佳作,至少达21首。
在为数众多的重阳诗词中,北宋晏几道的一阙《武陵春》颇值玩味:“九日黄花如有意,依旧满珍丛。谁似龙山秋兴浓,吹帽落西风。年年岁岁登高节,欢事旋成空。几处佳人此会同,今在泪痕中。”他身为贵公子,其父晏殊曾官拜枢密使平章事。此前,他本人虽有不少作品叙愁诉怨、但多为无病呻吟之作,待其家道中落后,这才开始真正接触到中下层知识分子的真实生活。对晏几道来说,“龙山落帽”的意象,已转化成对往日富贵生活的一种追思与缅怀。当此之时,他登高四望,秋兴正浓,便禁不住抚景伤情,不能不于悲叹中备觉凄楚。
类似于晏几道这种情愫的引申与衍变,充分显示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心目中那种难以释怀的眷恋与追思。正因为如此,当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晚年谪居惠州时,还曾饶有兴致地模仿孟嘉口吻,写了一篇《补龙山文》以一展情怀。
显而易见,东坡先生的此举虽“雅”,但绝非是单纯地意在一展文才,硬要将孟嘉当年“请笔作答”且“四座叹之”的那篇绝妙佳文再现于读者眼前。而打上苏学士个人标记的《补龙山文》,也实在与久已失传的孟嘉原作无关。试读全文,人们不难发现,苏轼所看重的,无非是桓温、孙盛、孟嘉这些历史人物之间那种主宾相得、融洽和谐的人际关系,及其惺惺相惜的人文情怀。诚如词苑巨擘辛弃疾在《念奴娇·重九席上》所感叹的那样:“龙山何处? 记当年高会,重阳佳节。谁与老兵共一笑,落帽参军华发……”
随着岁月的流逝,后代文人学士们正是从陶渊明所记叙的这个故事中,追寻到了那种渴望知遇、思得明主的千秋情愫。应当说,由于“龙山落帽”的典故不知抚慰了历朝历代多少文人学士的心灵,所以直至中国古典诗词的终结,以“重阳”“九日”“重九”等为题的作品,年年岁岁都在耗费着一代又一代读书人创意谋篇、字斟句酌的斑斑泪血。
无关穷通拥菊醉卧的旷达洒脱
农历九月初九,日月皆九,称之“重九”。因《易经》将九定为阳数,两阳相重,故亦得名“重阳”。据悉,西汉时期的重阳民俗,乃是被视之为祸患临门的凶日:相传,有个得道高士费长房曾劝喻桓景,到了九月初九这天,应举家离宅,到高岗上避凶。鉴于费长房擅长卜测凶吉,且言无不验,于是桓景乃从其教,带领全家老少于那日跑到山上去躲了一天。及至傍晚一家人返宅时,竟发现留在家中的猫犬鸡鸭,无一幸存。由此,风习迁播,人们便都在这天举家登高阜、佩茱萸,以避恶煞。可见,若是从民俗学的衍进与嬉递的角度看,九月初九重阳节起初与文人学士写诗会文、饮酒作赋之欢会雅集完全无涉。
东汉末年,这种风俗开始渐为改观。每到这一天,不少家境富足的人家便早早备下酒菜,届时呼朋唤友,利用登山之机作山野之游,酌酒畅谈,宴饮欢会。三国时,魏主曹丕还曾在《九日与钟繇书》中写道“岁月往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为长久,故以享宴高会。”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孟嘉落帽”的故事与文人雅集,始而渐成风习。曾被清朝乾隆皇帝收录于《四库全书》《岁时杂咏》,是宋人蒲积中所编的一部专题诗总汇。在“重阳”辑中,正是陶渊明的《九日闲居》启其滥觞。
在这首诗的跋语中,陶渊明写道:“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陶渊明爱菊,乃至将其意象人格化,殊不知更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菊花乃重阳之花的缘故——他“爱重九之名”,不就是因为他所景仰的外祖父孟嘉,其人生之一大快事,即为重阳日的“龙山落帽”!
所以,陶渊明便每每在这农历九月初九“秋菊盈园”之时,策杖访菊,傍篱品菊,举觞赏菊,醉卧拥菊,继而饮酒赋诗,“寄怀于言”,真正成为第一位将菊和酒共同引入到诗歌审美上乘境界的杰出诗人!
登临龙山,伫立在兀然矗峙的落帽台上,四周除了板栗林中风拂枝条发出的簌簌声响,大地寂静无声。极目远眺,一望无涯的广褒原野上,烟村阡陌,一览无遗……落帽台寂寥无声,似乎全不在意世人的冷落。“孟嘉落帽”的故事,如今早已被遗忘在历史的幽深角落里,很少有人再将它纳入童蒙教材,供孩子们吟诵。只是当人们重新回首过去审视中华文化传承久远的渊源时,它才会以其特有的形态,述说起孟嘉、陶渊明、李白、苏轼、辛弃疾们这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在冀盼风云际会的执著向往中,是如何渴望恩遇、追慕知音的百世哀怨与千秋怅惘……落帽台的幸与不幸,全系于此。如今,当各处人文胜迹遭遇商业炒作或过度开发而被弄得面目全非之际,这里尚能保持住一份难得的清幽与宁静,或许更宜于在抚今追昔的登临中通过与先贤对话,来解读在漫长岁月中“孟嘉落帽”的故事何以能抚慰一代又一代读书人心灵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