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日报
2024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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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011版: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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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洪湖

  □ 孙让守

  一

  江汉平原星罗棋布着的湖泊,洪湖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洪湖属于古云梦泽的孑遗,远古时代,这里还是一片水面或沼泽地,由于古云梦泽和长江相连,长江水势浩大,每年至少有一次大的涨落,大水涨潮的时候,带来了许多泥沙,而当大水退去之后,又留下了大量的泥沙,泥沙不断有淤积,于是就形成了现在的夹在长江与洪湖之间的这块滩涂地——从地域上说,是从上游螺山,到下游新堤的一块狭长的平原地区。洪湖湖面宽阔,物种繁多,而这块土地地势平坦,泥土肥沃,出产丰富,这些都是我们湖畔人的衣食之源。

  我还记得,少年时我们村庄的西面是洪湖,村庄的东面有一条长堤,也就是所谓的抵挡洪水的圩埂。这条圩埂是我们村庄与其他村庄互相勾连的通道,它弯弯曲曲的,绵延到很远的地方。后来这条圩埂似乎丧失了防洪的功能,在一平如镜的农田之中反而有些碍眼,又无人修整,以至于日渐坍圮。后来,生产队经常进行农田基本建设,坍圮的圩埂被推倒,被铲平,现在已经完全不见一点当年圩埂的痕迹。后来的洪湖圩埂比我村庄东边的老圩埂往洪湖中心推进了近千米,这条圩埂现在也早就被人们推平,遗址上是一片片平整的农田。

  20世纪60年代初的一个秋天,洪湖湖水大涨。当时圩埂离我们家很近,大概四五百米。这条圩埂也不是很高很宽。我看到西风吹拂湖面,湖水一波一波涌向湖岸,用力拍打着圩埂,一朵朵白色的浪花飞溅起来,蹿得高高的,然后翻过圩埂,从圩埂上流下去。秋天的洪水,无论是它的蓄水量,还是它的气势,终究不能够和夏天的洪水相比。

  由于20世纪60年代初人口大增,耕地少了,养不活这么多的人,于是人们便向洪湖进军——开垦湖中的浅滩地。初中阶段,我就参加过围湖造田的行动,当时我不知道所谓的生态系统,不知道大自然需要生态平衡,只知道向湖区要土地,向土地要粮食。高中毕业,我回到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每年的冬季,都要参加水利工程,其中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洪湖湖中劳作。

  到了夏季,长江上游下大雨,大雨汇聚到长江,形成江水浩浩荡荡的气势。上游下雨,我们长江中游地区大概率也会下雨,所以一般来说,长江水位上涨,也会带动洪湖水位的上涨,给我们村庄带来了东西夹击的洪水危机。我记得有几年,四湖地区大雨滂沱,大量的洪水涌入洪湖,洪湖汛情危急,整个洪湖白茫茫一片,原来的荷花荷叶菰草不见了,远望洪湖,湖水高悬,静静地平铺在洪湖之上,非常壮观。

  1980年夏天,接连数天的大雨,洪湖水位也随之大涨,洪湖圩埂终于支撑不住,上级政府部门决定我们所在的地方分洪。当分洪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的生产队决定在我们的墩旁边修筑一条小堤,阻挡洪水进入村庄。

  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们附近的洪湖圩埂上修建了一座排水站。每当发生洪涝灾害的时候,排水站就能够将田地里边的水排出垸外,而每当垸内的田地缺水的时候,排水站就将洪湖里边的水排进来,解除困扰人们的旱情。自从有了这座排水站,这里的农田稳产丰收有了一定的保障。

  后来的洪湖圩埂越来越像一道大堤,厚实、高大,现在在大堤的堤面上还铺上水泥,平整的水泥路面方便人行走,适应拖拉机和汽车行驶。这条圩埂坚固的程度已经今非昔比,洪湖湖水对我们的村庄和农田的威胁基本解除。

  二

  洪湖以出产鱼出名,在洪湖湖水里生活着几十种鱼,比如黑鱼、鲫鱼、草鱼、鲤鱼,黄颡鱼、鳜鱼、鲈鱼、泥鳅等等。其实我们虽然生活在湖边,要吃到鱼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农人们都要在生产队里劳动,只是到了收工之后,他们躲过干部的眼睛,拿着一张渔网,或者扛着一把舀子,在小沟小河里捞鱼,收获后悄悄地回家,丝毫不能够张扬。

  为了增加生产队的收入,我们生产队曾经派出五六个青壮年劳动力专门到洪湖上从事渔业劳动。他们架着一条木船,在洪湖上插上迷魂阵,或者每天晚上在洪湖水下放置捕鱼的竹制器具——籇子。他们每天都有比较可观的收获,这些渔业收入是我们生产队收入的重要来源。

  我还记得有几年,洪湖水中出产大量的小米虾,当时的小米虾晒干后能够卖给湖南人,大概是三五毛钱一斤。我们的乡邻们趁着夜晚不出工的时间到湖中捞虾,一个晚上可以有十多斤甚至二十几斤湿虾的收获,晒干后会有几元钱乃至上十元的收入。大人要出工,不能够经常从事这种劳作,很多放牛娃边放牛边打鱼摸虾,我那个时候在读书,很羡慕小伙伴们。

  到了冬天,洪湖还是可以捕鱼的,洪湖的中心区域,水比较深,鱼儿们可以自由行动,可以划船到洪湖的深水处捕鱼。靠近湖岸的地方也是有鱼的,但是由于湖水较浅,不适宜船舶进入,很多时候,人们为了捕捉到这块区域的鱼,必须徒步进入湖中。在小坑小洼里边,没有人的打扰,水很是清亮,可以看到水中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游荡,到一个个小水坑捉鱼,可以捉到鲫鱼、鳊鱼,刁子鱼等。鱼被禁锢在一个很小的水洼之中,实际上已经成为瓮中之鳖。踏到水洼之中,在淤泥之中用手摸一摸,或用脚踩一踩,有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或捉到一条黑鱼,或踩到一只鳖……

  除了捕鱼,还有捕野鸭的,捕野鸭需要工具,比如猎枪、大网等,这都是我们一般的小小老百姓做不到的,只有看那些专业户如何捕猎。他们将渔船用湖草掩盖,对停歇在水面的野鸭形成合围之势,打猎的人都埋伏在船舱之中,后边有船夫慢慢划动小船。野鸭们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到来,在湖水中嬉戏,或扇动翅膀,欢快地“嘎嘎”地叫唤,或振翅飞翔,然后停歇在水面……当船行驶到野鸭进入猎枪的射程之内的时候,猎手们猎枪齐发,野鸭们一个个中枪之后或横尸水面,或惊飞后落入水中,只有极少几只能够侥幸逃脱。

  到了夏秋之交的时候,荷叶丛中荷花少了很多,更多的是成熟了的莲蓬。莲蓬低垂着脑袋,虽然没有荷花的明艳和招摇,但是却很实在——圆圆的青绿色的托盘,托盘里的莲子,清香诱人。清晨带着露水采摘一个莲蓬尝尝,非常清甜爽口。等一段时间,有一部分莲蓬老了,莲蓬的托盘开始萎缩,镶嵌在托盘中的莲子变成了黑色,变得老硬。如果让它自然老去,它最终会落入湖水之中,到了来年的春天,它又会孕育出一个个新的生命——长出新的荷叶荷花。

  当时的供销社收购晒干了的莲子,两毛多钱一斤,打一斤莲子就相当于父母亲一天劳动的价值,更何况只要下湖,无论如何也不会只收获一斤干莲子啊,一天收获三五斤干莲子,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打莲子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要穿比较厚的裤子,脚上要穿胶鞋,在淤泥和湖水、菰草和荷叶荷花中艰难行进,其中的苦况是难以形容的。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同时荷梗上的刺会划破你的长裤,划伤你的膝盖。

  三

  在靠近湖岸处,有一块一块被荷花荷叶菰草的包围的水泊,水面上生长着菱角藤。如果洪湖水位上涨,它也会如浮萍一样随着水位升高,菱角藤是一片又一片的。我们村子里每家每户都要在夏秋两季捞一些菱角藤,农人们将这些菱角藤晒干后,储存起来,到了冬天喂猪,菱角藤是喂猪的上好饲料。当时生产队只有为数不多的三五只船,为了让大家都能够捞到菱角藤,生产队通过拈阄的方式安排了每家每户下湖捞菱角藤的顺序。

  当轮到你家的时候,你就得在天不亮的时候起床,匆匆吃过早饭,就带着各种工具如竹竿啊,船桨啊赶到洪湖边上,然后划着桨,或者撑着船,向湖中进发。

  捞菱角藤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水浅的时候,人可以下水,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捞,效率非常高,水深的时候,那就只能够坐在船舷上捞了,效率当然低一些。

  下午船停靠在湖岸边,将菱角藤从船上取下来,铺晒在洪湖的圩埂上,等到晒干了,就可以收起来,运回家中。当你的船停靠在洪湖圩埂边的时候,有很多老人或者小孩提着竹篮到你的菱角藤上采摘菱角。他们这家摘完又赶趟下家,一天会有不少的收获。嫩的菱角,剥开菱角壳就能够生吃,清脆香甜。老的菱角,用菜刀剁去外壳,煮着吃,或者将菱角直接下锅煮熟;这种菱角淀粉丰富,吃起来虽然感觉有些硬硬的,但是一咬即碎,香甜粉糯,非常好吃。

  在洪湖的中心,清亮的水面之下生长的是一种水草,我也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我们农人俗称之为“丝草”,可能是因为这种水草细长如丝的缘故。当时生产队要积累绿肥,我们农人们要撑着船,远行十几里乃至二十几里到洪湖的中心去捞丝草。湖上风平浪静,水面波平如镜,从上往下看,水中的草儿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有时候也会看到小鱼小虾从草丛中游来游去,一副非常闲适的神态。再抬头看看四周,除了自己的船只以外,远远地看到几只同是捞丝草的船只,估计认识的,不妨地大声喊喊。水面空旷,你的喊叫声需要数秒乃至一两分钟才能传过去;不久,对方很快就有回音从水面上传过来。

  捞丝草的劳作是非常劳累的,农人使用的工具是两根竹竿,他们双脚横跨在船上,两只手各执一根竹竿,将竹竿伸进生长着丝草的湖水之中,接着两根竹竿合在一起,按照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转动竹竿,将丝草缠绕在竹竿上,然后拉到船上,放进船舱。等到太阳西斜,再干一段时间,船上的丝草大概已经装满,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在洪湖的水面上还生长着一种草,我们本地人称之为高草,实际上它的学名叫菰草。菰草属于多年生草本植物,冬天菰草枯萎,到了春季迅速返绿,茁壮生长。到了春夏之交,菰草已经很高大了,我们将菰草下端的白嫩的部分剥出来,这部分叫高笋,可以做成非常美味的菜肴;用高笋煮黄颡鱼,那更是绝配。

  到了秋季,菰草的生长处于高峰状态,在菰草梗上会结出一种类似于果实一类的东西,它的学名叫茭白,而我们的农人们则给它取了一个俗名,叫高巴。把它切成细丝,与猪肉同炒,也是人间的一道美味。其实我们小时候有一种更为简单的吃法,将高巴放在烧火后还有余热的灰烬中,待烧熟后取出来即可食用,吃起来也是非常软糯香甜的。

  秋末时,洪湖的湖水水位降落,菰草着土,我们踏着淤泥到洪湖割菰草,菰草可以做做饭的燃料。不过我们家每年都要割菰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们家的房子有一截是苫盖菰草的,盖在房顶的菰草容易腐烂。我的父亲每年割一次菰草,然后将上一年的菰草换掉,盖上今年的新割来的菰草。

  走进菰草丛中,你看不到左右的人,只能够仰望天空,看天上的云朵和太阳来辨别早晚和方向。草丛中藏着各种各样的水鸟。我经常看到比我们大一轮的青年男女总是喜欢钻进菰草丛中,捡拾鸟蛋,回家后,将这些蛋加一些青辣椒炒了吃,香气扑鼻。后来,我选择了一个晴好的天气,打着赤脚,手提一个小竹篮,跟随着那些少男少女们钻进了菰草丛中。我们的到来惊动了在鸟窝里的鸟儿,它们展开翅膀,“扑棱扑棱”地飞了出去。我们寻找鸟窝,捡拾它们遗留下来的鸟蛋。返回的时候,虽然谈不上盈筐满箧,但是每个人都有所斩获。

  后来听人说,如果多食鸟蛋,脸上有可能会长很多雀斑。当时我们虽然没有所谓爱美之心,但是对于脸上无端长出雀斑还是比较在意的。现在看来,这无疑是个善意的谎言——它有一定的震慑作用,但是更多的可能还是善意地规劝。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我的少年时期,那个物质生活水平远不如今天的年代,洪湖就像我们的衣食父母,不离不弃,无私地哺育着周边的人们,带给人们无限的生命力,她是我们物质生活的重要依靠。至今,母亲湖——洪湖在我记忆中的印象依然深刻,她始终是那样温暖、亲切、宽厚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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