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日报
2024年12月20日
第A011版: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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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锹

  □ 盛志军

  一

  又阶起得早。鸡叫二遍,他的辘辘饥肠就将他唤醒。寒风从草壁子挤进来,拱进被子,肆意地触动他的冷神经,他打了几个寒颤,觉得头很疼,很胀,用冷手摸额头,烫。

  母亲和两个哥哥不知什么时候起床,悄无声息地出工去了。天鱼肚白,他起得床来,走到灶头下,伸手往灶肚子里摸,灶灰早已冷了,也不见苕。很多日子来,母亲给他准备的早饭就是把苕放在烧完晚餐的火灰里,第二天早晨他扒开火灰拿出还温热的苕边吃边上学。这时他才记起,昨天晚上二姐回娘家来过,母亲把半生的苕给二姐吃了。二姐对他很好,如果知道是又阶的“早点”,她也不会吃。没办法,他只好空着肚子,背着书包,摇晃着有些瘦的身子,朝河对岸那间茅草教室走去。

  到“课桌”与茅草教室很匹配:学生从自家随意找来一块木板,又从自家树上砍下两根木桩,分两头一边一根钉进土里,然后把木板搭在桩上,用钉子固定便成了“课桌”。他的凳子四条腿只剩下“三条半”:其中一只从中间断掉了。六点半,朝读课,教室里四十几个学生照例在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外号王麻怪“指导”下齐背“床前明月光”。

  “王——麻——怪——”,一个短发、刮骨脸、小眼、薄唇、瘦身的中年女人闯了进来,她是熊虎的娘。她用右手食指当枪管很有节奏地点射王麻怪那逼仄的眉心,一时间教室里嘹亮着女人尖得瘆人的声音:“昨日是你带着伢们挖藕是不是? 挖藕要用锹不能用手刨是不是? 今天一鬼亮我找寻那把刚打的新锹撮狗屎,头都晕了就是寻不到,肯定是我伢熊虎挖藕把锹丢进藕坑忘拿回来了,你当老师的有责任是不是? 你得派人给我寻锹,寻不到你要赔我新锹!”熊虎娘很有节奏感地一阵点射后,皱鼻撇嘴恶狠狠“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王麻怪好久才回过神来,“踱”了两步,努力睁着“两条”眼在全班扫描一遍,又扫描一遍,最后停驻在又阶那诚实得近乎呆板的瘦脸上。他抬起手,学着熊虎娘的手指当枪:“你去!”接着又变枪为刀,随声往左下方斜劈:“一定要把锹给老子找回来!”又阶是王老师的好学生,王老师的话就是玉皇大帝的话,哪能不听? 又阶从凳子上弹起来,凳子倒了他也不顾,晃晃悠悠荡出了教室。王老师和弟子们又开始“低头思故乡”……

  二

  刚刚十三岁的又阶,矮矬矬的,脸色黄得可怕,他上路了。要经过挖沟、金湾一直到丝南河湖滩上去寻锹,来回四十余里。昨天还冬和景明,今天就阴风怒号了。寒风比夜里凶得多,像条疯狗,专拣穷伢子咬。他赤着脚,浑身被寒风咬得透心的凉。其实他从家里出来是趿着鞋的。冬至刚过,盈盈河水一直瘦到河心。河心三丈来宽,一条木船一头系着一根麻绳,被过河的人拉过来又扯过去。两岸河滩很宽,坡度不大,全是淤泥,村里人就用谷草绑着棉梗铺了一条比鸡肠还细的路,河的人踩上去就像杂技演员走钢丝。又阶上学必须过河。他踩上了“钢丝”,晃荡着,没走几步就被弹射进了淤泥。淤泥很深,没膝,他费了好大的劲,借助两手才把鸬鹚般的腿从淤泥里拔出来,但他的两只鞋被留在了淤泥中。

  你要赔我新锹!”熊虎娘很有节奏感地一阵点射后,皱鼻撇嘴恶狠狠“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王麻怪好久才回过神来,“踱”了两步,努力睁着“两条”眼在全班扫描一遍,又扫描一遍,最后停驻在又阶那诚实得近乎呆板的瘦脸上。他抬起手,学着熊虎娘的手指当枪:“你去!”接着又变枪为刀,随声往左下方斜劈:“一定要把锹给老子找回来!”又阶是王老师的好学生,王老师的话就是玉皇大帝的话,哪能不听? 又阶从凳子上弹起来,凳子倒了他也不顾,晃晃悠悠荡出了教室。王老师和弟子们又开始“低头思故乡”……

  天铁青着脸,愈来愈难看。他向前疾步。昨天冬阳很暖,全校不上课,又搞“勤工俭学”。老师把学生挖的藕拉到县城卖掉,换回面粉、糯米、麻油。王老师经常在课堂上抛开课本,天马行空,往往从施耐庵的“林冲落草、杨志卖刀”跨到老聃的“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口射油沫星星子,常使又阶走神。王老师是本村人,读过几天私塾。患麻痹促成一只腿残,生天花落下满面麻坑,活脱出一张炕饼。人们背后叫他“王麻拐”,见他脾气古怪,升级为“王麻怪”。王老师他爱画画,尤其是画尖鼻凹脸、胖头细身还打个大红“X”的人物画像堪称一绝。他也习颜真卿的《勤礼碑》,没习透,全村不多的几堵砖头墙上都留下了他书写的豪言壮语,每个字肥得像胖头鱼脑壳。王麻怪清虚却不自守,卑弱却不自持。有天夜里,他和一个知青到生产队地里偷芝麻,不料被值夜勤的民兵发现,一阵猛追,腿长的知青似乎训练有素,跑得飞快,一眨眼就不见踪影。王麻怪平常每走一步就像掉进坑里一次,这次慌不择路,真的掉进一个水坑被民兵捉住。审讯中他尽显“英雄本色”,硬没咬出同伙。村委会只好在他脖子上挂上一块用毛笔写着的“盗窃犯XXX”的纸牌,那纸牌上的字是他用颤抖的手书的“勤礼碑”。王麻怪左手拎着一把铜锣,右手执棰,每走两步,敲三下,口喊一句“我是盗窃犯XXX”,如此往复,沿整个村“游行”两圈。之后,村委会念他是残疾人,放在生产队也干不好农活,只能继续让他“为人师表”。

  到了挖沟,上了愚公湖堤,金湾那一排杨柳树掩着的房子也像一道堤横亘于他的视线。湖风刮得越来越冷,又阶觉得额头和脖子像被细针扎着,生疼。凭他的经验,天空中已飘着雪钎,银针似的,“穿透”人皮,缝着人衣,不一会就把“地衣”缀个结实;接下来老天就会密密麻麻地撒着粗盐似的雪粒;再然后,老天就会毫不吝啬地把大朵的“棉花”挥向大地……

  又阶有点犟,别说下“针”,哪怕落“刀”,他找不到锹就不能回去。他毅然下了湖堤,跨上那条“直线”。

  三

  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这条土埂很少有人走,故而便成不了路。颀长的蒿梗骨头不硬,冬未至它们便倒下了。稀稀落落的苇秆倒还有些劲拔,虽叶残枝枯,但在狂风中欲倒又直,就是不肯完全趴下。冬茅草占据“直线”的主导地位,它们像受惊的刺猬,警觉地竖起刺刀似的叶片。土埂中间,有一条逼仄的茅草缝向前伸展,这是很少的人踩出来的“路”,路底却又是蚌壳、螺丝尸体的天下,它们都张着锋利的唇。又阶几乎一年四季都打着赤脚,脚背很瘦,脚底却很“丰满”:结出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茧子,就像有些野兽掌底柔韧的肉垫。蚌壳和螺丝的锋利是奈何不了又阶这双厚厚的“肉垫”的。倒是冬茅草锯齿般的叶片把又阶的瘦腿拉出了一道道血痕。他双腿早已麻木,感觉不到,故而他走得不慢。

  他遇到了第一条小沟,沟很深,但不宽,是渔民驾船进愚公湖绞黄丝草或打鱼挖开的船把宽的口子。湖区伢“蹦沟”,就像城里伢跳沙坑,从此地起跳到彼地落脚,有时惯性大了就向前扑倒,有时脚到彼地身子却不争气往后仰倒。湖区水沟多,伢儿们对这天然的“沙坑”总是很感兴趣,经常斗狠蹦沟,无论是向前扑倒“狗啃屎”,还是往后倒在泥水里,都会引起一阵善意的开心的笑声。看见别人跳过去稳稳落地,心里还觉得扫兴。又阶这门功课“修”得不差,船把宽的沟,他用不着后退十几米再冲刺似的“飞”过去,只需“立定跳远”。他一抬腿就蹽过去了。

  离金湾不远了,又一条两船多宽的沟拦在他的面前。他目测了一下沟的宽度,觉得“立定跳”是不行的,“三级跳”有足够的把握。他俯下身子扒开沟沿的草丛作为起跳点,又向沟那边目定了落脚点,然后他后退十余米,向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接着深呼吸,这些他做得都很“专业”。他起跑了,步子由小到大,速度由慢到快,离起跳点约一米处,意外发生了,他的右脚被横着的一根粗壮的蒿梗绊了一下,他踉跄两步,整个身子没“飞”到彼岸,却一头扑进水里,水花四溅。

  他游上对岸,站定,衣服往下哗哗流水,头发上的水也沿两颊往下滚。此时,牙关怎么也咬不住了,上下打架;嘴唇发紫,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他用手抹了抹脸,脱下又脏又湿的棉袄,用力拧着,之后他又剐下那件已变黑了的白布褂拧着。穿好上衣,他又拧下衣,穿好裤子后转身朝金湾磕磕绊绊小跑……

  四

  到老天爷抛撒“雪盐”的时候,又阶终于到了丝南河,到了昨天他们挖藕的湖滩。湖滩上,藕坑星罗棋布,像几百头猪在这里举行过拱土大赛。翻起的黑色泥浪还没完全被“雪盐”“腌”着。每个藕坑都注满了水,居然有“寒水自碧”的况味。又阶一路小跑,寒冷似乎减轻了。但饥饿却加重了。他现在想到的不仅是找到那把该死的锹,更渴望找到能填饥肠的东西。又阶干什么事总是讲究认真,讲究一丝不苟,讲究按部就班。他决定从西往东找,不放过一个藕坑,工兵探雷般地搜寻。不能停留了,时间就是生命。一会儿老天爷撒完“盐”就会抛“棉花”,到那时天会更冷,“棉花”不用一会工夫就会把河滩覆盖,总不能用手刨着雪去找锹吧? 再说自己这病了的小程咬金在饥寒交迫里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藕坑上下到处都扔着细长的藕肠,涩口,味苦,猪都不爱吃。他捡起藕肠,掰掉长满黑须的藕节,在坑水里洗了洗,就往口里塞。他不觉得苦涩,反而还感觉到一丝丝凉凉的甜意。

  使他颇感耻辱“蹦沟”失败后,就往金湾跑。他本能地感到,身上的湿衣如果不及时烘干,他就会变成一根“冰棍”。金湾这个地方原是万亩湖滩,在这改天换地的时代,公社发动全社能肩挑手搬的社员,像孙猴子拔根猴毛吹口气说声“变”那般,万亩湖滩一眨眼就变成万亩鱼池。又阶也曾随全校师生来搬过几块土垡子。金湾渔场百余养鱼户,都是从附近挖沟、小河、付湾、杨嘴等几个大队“移民”而来。又阶晓得,与他家只一壁之隔的冬子哥挈妇将雏也移民到金湾。冬子哥的长子牛牛与又阶同年,两人是邻居,又是同学,虽辈分不同,关系却很要好。牛牛家移民金湾时间不长,又阶前些日子还来玩过。又阶径直往他家跑。牛牛的娘见一个“小水人”站在门口,先是一惊,接着就认出又阶,忙把他拉进屋。她用晒干了的黄丝草生起火,脱下他的湿衣服,把牛牛的两件旧棉衣棉裤给他套上,一起坐在火旁烤人烤衣服。

  没有牛牛的娘,我到不了这个挖藕之地。他边寻锹边嚼藕肠边这样想。牛牛娘要他回去,他不肯;要留他住下,他也不干;要给他弄点吃的,他恐时间来不及,生怕完不成王老师交给的任务,谎说自己不饿。脚里多了一双漏水的套鞋,虽说里面灌进了水,每走一步咕叽作响,像踩着老鼠,但总比赤脚强,至少河滩上布满的张牙舞爪的丝菱角扎不着他。

  寒风闹腾了近一昼夜,终于累得熄火了;湖上成千上万匹狼也停止了吼叫跑得杳无踪影。而大片的雪朵却狂飞乱舞起来,统治了整个天地。他找遍了大部分藕坑,就是不见锹的鬼影,只是铲破了的两小节黄古头藕又填进了他的胃。

  怎么办? 一会儿大雪连死人都能埋葬,还怕盖不住一把锹? 再找不到锹,任务就完不成了。他着急了,发疯似的在高低不平的藕坑上狂奔。然而,藕坑里始终没出现锹影,却出现了一对几斤重的财鱼,短桨似的胸鳍在微微划动。昨天,河滩上淤泥里的财鱼抗不住太阳的诱惑,从淤泥里拱出来享受“日光浴”,挖藕的同学就抽出来十几条,交给了王老师。又阶捉坑里的财鱼就像伸进自己的裤裆抓那件钉螺样的小玩意,伸手就把这对财鱼扔到坡上。又阶眼前幻化出母亲炒财鱼的情景:热气腾腾,鱼香喷喷。他下意识咽下口水,那很不成熟的喉结在藕肠般的脖子里还不禁上下蠕动了两下。

  雪朵飘得更紧,湖上已晾起一张硕大的银白色的网。在又阶捉鱼之时,整个湖滩也渐渐“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起来。锹是找不着了,他开始绝望。在牛牛家蓄的一点能量几乎殆尽,他的手脚变得麻木、僵硬,上下牙齿紧咬,像要咬死对方。银色的网越织越密,漫天的梨花在他的眼前闪烁万千纤细的金条。洪湖远了。村庄远了。王麻怪远了。王麻怪手指当枪又变枪为刀的壮举远了。俄而,像有人举起硕大无朋的白炽灯,大地和天空霎时明亮起来,喷吐清辉。无数白色的花朵成团成簇,浮动暗香,如洒月光,铺成一道馨香馥郁的光明大道;大道上赫然插着一把擎天的、清辉灼灼的铁锹。他抖抖嗦嗦向前,腰躬成虾背,脖子向前尽力拉长,像一只袋鼠,弹簧般射出。他感觉像蝉从壳里泚壳蜕出一样从自己的小人壳里飞出来。起飞时他也感觉裤头湿湿的、热热的、骚骚的。他飞得很平滑,很利落,像一条泥鳅悠游在稀松的泥水里,又像一只雏燕滑翔在白云吐香的蓝天下。离铁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快要接近目标了,仿佛伸手可以抓住锹把了,突然,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发生着突然,好像是如来佛伸出一个小指头,轻轻在他背上弹了一下,就像一只折翅的麻雀,他一头栽倒,嘴巴仿佛磕在了打湿的棉花上,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温暖的冰凉……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红日映雪,茅屋多娇。教室里照常移动着踩坑的身影,照常闪动着炕饼的视频,照常响亮着“床前明月光”。熊虎娘没来。熊虎来了。熊虎告诉王老师,锹没丢。不是新锹,是一把破锅铲。熊虎放在大门口,被早起喂猪的邻居拿去搅猪食,今早还回来啦。

  “两条”逡巡教室。又阶座位空着。三只半腿凳子朝天立着。书包在“桌边”挂着。他打了个世纪哈欠,伸了个美操懒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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