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苌楚
相识缘起
1560年2月,袁宗道出生于公安县长安里桂花台;同年5月,曾可前出生于石首喻家碑黄泥湖畔,两地相隔不过80余里。八年后的1568年12月,袁宏道在桂花台荷叶山房降生,又过了两年,也是5月,袁小修来到人间。
地灵人杰的公安、石首,就这样诞生了中国晚明史上灿烂的文学群星。
相距不远,又是年龄相仿的青年才俊,曾可前和袁氏兄弟是否年少时就声气相通、结社吟诗、观花走马呢? 遗憾的是,没有找到可靠的资料证明曾可前与袁宗道有过交往。
身为袁家的长子,袁宗道在父亲的严格督促下潜心读书、参加科考,10岁时即能作诗,27岁进士及第,此后便入朝为官,一路顺遂,直至担任东宫詹事府詹事,不幸于1600年在任上去世。
此时,袁宏道也已33岁,他25岁进士中榜,当过吴县县令、国子监助教,刚刚升任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兄逝,他即以病由告假还乡。
1601年,返乡的袁宏道在公安县城南买下300亩洼地,种下万株柳树,修筑柳浪馆,他将在这里悠然度过六年时光。而曾可前42岁,一生的功名前程才刚刚起步。他远赴京城,高中辛丑科一甲第三名,始任翰林院编修,专职纂修国史。石首县次年便为曾可前在绣林山下修建“探花第”,他是石首历史上唯一一个考中探花的进士。
1604年,曾可前担任会试同考官,笔下圈点皆为名士俊才,官场顺遂,他却以父亲年事已高为由,请假归养,也回到了石首。
就在这一年,袁宏道在柳浪馆为曾可前的文集作序,即《叙曾太史集》。这似乎是袁宏道与曾可前以文相交的第一次明确记载。
从时间脉络上看,1604年之前,三袁兄弟早早在外为官、游历,曾可前久居石首苦读经史子集,等到他功成名就来到京城,二袁一个已去世,一个已返乡,遗憾完美错过,他们密切交往的可能性很小,也没有诗词唱和和尺牍往返的记录。
当然,自袁宗道起,“公安派”所倡导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主张早已声名远扬,追随者众多,作为荆州同乡,又有邻县之谊,“力主革新,反对复古”,彼此遥相呼应肯定是少不了的。
那作为“公安派”中晚期重要人物之一的曾可前与核心领袖袁宏道的第一次见面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又是以怎样的形式见面?袁宏道没有详细记载,曾可前《石柟馆集》《且孺堂集》已散佚,只有书名,更找不到只言片语。
尽管这样,接下来的三年,袁宏道闲住公安柳浪馆,曾可前安居石首探花第,是他们往来频繁、情深谊厚的黄金三年。
柳浪雅聚
《叙曾太史集》中,袁宏道先明确写出在一片反对讥嘲声中,曾可前对自己文章和主张的极力推崇,他说:“余才力不逮古人,而妄意述作,一时诸君子所脍炙者,谬以为非,遂欲去同取独,世争笑之,而退如曾太史,独以为近古,过相印许。”
他反问道:“我和曾退如,向来并非亲密无间,难道是我们之间有着某种特别的志趣相投之处吗?”
接着,袁宏道将曾可前的诗文与自己相比,不惜自贬,大力推许,称他的诗“清新微婉,不以亻隽伤其气,不以法挠其才;而余诗多刻露之病。”又赞:“其为文高古秀逸,力追作者。”充分肯定曾可前诗文的独特风格,认为他的文章清新自然、委婉细腻,洒脱质朴,饶有古意。
“此余与退如之气类也。”袁宏道肯定地说。
而今看来,这篇文章算是袁宏道和曾可前之间志同道合、亲密友谊的“定情之作”。
1605年,曾可前与袁宏道诗歌唱和,书信往返,还同游二圣寺,到访柳浪馆,由文友而成知交。
袁宏道曾在诗中想象曾可前回石首后的诗意生活:“花前白帢新云气,枕底青山旧日光。竹影侵溪朝洗研,柳梢披雨夜焚香。”赏花、高卧、观竹、洗砚、听雨、焚香,每一样都是雅事,每一件都是修行,这也应是作者的自况。既然如此,何不相聚?
寒食节前,曾可前寄信给袁宏道,告知他节日时要来拜访。袁宏道得知后十分高兴,立即回复:“湖上腰如许,那能不系人。到门青李贴,屈指永和辰。筍蕨抽蔘嫩,旗枪战火新。云山无处少,只少自由身。”
他一收到信,就开始期待,屈指计算客人到来的日子,想象着此次相聚如同王羲之兰亭雅聚一般。竹笋和蕨菜已抽出嫩芽,今春的新茶也焕发出勃勃生机,届时便可用这些来招待客人,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寒食节时,曾可前果然从石首乘船而来,到访公安。他们一同游览了斗湖堤东的二圣寺,当晚二人在寺中居住,次日又到柳浪馆做客,并且约定同游三峡。
主宾之间是否尽兴呢? 答案是肯定的。在二圣寺,两人几乎彻夜长谈,月光洒在身上,须眉仿佛都被淡化了,直至“话到钟沉呗冷时”,仍舍不得去睡。世间能寻得这样的对谈者,实在是一件幸福之事。同样,在柳浪馆,他们沉浸于碧柳依依、绿草茵茵的美景之中,聆听啁啾鸟鸣,不拘形式,悠然自在地度过了快乐时光,唯有志趣相投之人才能如此契合呀。
故而,袁宏道发自内心地吟出“绿水携来寻和者,白云收去赠相知”,表达了此时此刻得遇良友的欣喜之情。
拜访结束,曾可前棹返石首时,遇到了瓢泼大雨,于是将船停到江岸边,住到附近的杨上舍家。他专门派人冒雨送一副卷册给袁宏道观看,想必这是难得一见的好卷轴,才会如此急于分享。
似乎从这一次开始,袁宏道和曾可前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例如,他们之间能够自然地分享私事。曾可前虽不大热衷功名利禄,却好像喜爱美女,新纳了一个小姬,此女不仅美丽动人,还擅长书法。袁宏道听闻后,立即写诗写信去祝贺,接着连用几个典故夸他找到好女子。
想象得出袁宏道一脸坏笑的表情,两人的形象立即变得立体起来,为文之活泼诙谐可见一斑,果然真性情。
这一次,曾可前到访柳浪馆也与袁中道相见,相与唱和,拉开两人深厚友谊的序幕。
如切如磋
1606年5月12日左右,曾可前与雷思霈一起访仙归来,再次游公安,造访柳浪馆。
雷思霈是宜昌人,他曾经与曾可前同校张居正的《张太岳集》,是同事也是好友。
他的诗文创作理论与袁宏道一脉相承,主张为文应当“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能言,言人之所不敢言”。这一次,袁氏兄弟加上曾可前、雷思霈,众人“月下兼花下,林端更水端”,吟诗唱和,算是“公安派”重要人物在公安的一次难得的雅聚。
袁宏道居柳浪馆六年,似乎闲暇甚多,但他并没有懒散度日,恰好在这段半隐居的时间里进行了大量的文学创作,刊印两部著作,即《瓶花斋集》《潇碧堂集》。曾可前、雷思霈应该是这两本文集的首批读者之一,他们分别为这两本文集作序。
曾可前《瓶花斋集序》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措辞简洁却极具张力。
文中说:“袁宏道的文章,师从的是秦、汉之风,诗则学老杜。文乍看好像无一字不形似苏轼,又无一个字是苏轼,完全融会贯通,自出新意,随处耳目,俱可书诵,就像苏轼的文章出自于秦汉一样。袁宏道作诗自出机轴,看似杂糅了贺奇、仝僻、郊寒、岛瘦、元轻、白俗等多样风格,实则这些特质在杜甫诗中亦有迹可循。他对俗儒片面解读杜甫之举深感不满,于是深入钻研杜甫诗作,凭借独特的创作手法匡正时弊。”
总而言之,曾可前在这篇文章里给予袁宏道的诗文极高赞誉,为袁宏道的独特的文学主张在文坛的传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而袁宏道也迅速对这篇《瓶花斋集序》予以回应:“瓶花序极佳,发前人所未发。”“如此等作,自是不朽文字。”
不过,袁宏道觉得其中有些许可供商榷之处,需略作修改,他亲自动笔改妥后,还随信附上文章,以便与曾可前继续深入探讨。
正因二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他们之间的文学交流才这般真挚恳切、毫无保留,可以说是彼此欣赏、相互砥砺。
这一年,袁宏道与曾可前另有四首唱和诗,每一首都清新秀丽、情真意切。
北京聚首
1606年秋,袁宏道假期已满,回京复官。据《石首县志》载,曾可前“1604年归养,达三年之久,在父亲劝说下,他勉强赴京,不久竟致仕而还。”那就是说,曾可前也大约在1607年来到北京,居住在憨园,虽然时间短暂,得以与袁宏道同朝为官。
在异乡,即使公务繁忙,他们之间的交往也更为密切。
清明节,两人与友人一同陪祀京北昌平。
袁宏道拜访憨园。憨园最大的特点就是书多,各种各样古老的书籍藏在那里,任由蠹鱼在其中栖息。而古树参天的庭院里,艳丽的鲜花正在开放,呢喃的燕子在轻声细语,侍儿浑沌,稚子沉酣。住在这里的人,心里该是多么宁静,世俗的巧诈远去,对逝去的一切坦然对待,即使昙花一现般的美好也要追寻。
他们还一同前往净土庵游览,这座庵堂住持是曾经桂林渚的宫人,庵堂装饰低调而朴素,有空灵清幽之美。
四月的某一天,是曾可前父亲70岁生日,袁宏道写《寿曾太史封公七十序》。文章开头说:“曾退如太史,与余同臭味,肝胆齿颊,若共有之,谬自以为元、白、欧、梅不啻也。”这是对两人友情高度认可,然而话锋一转,“而论仙宗一事,独与余稍异。”于是洋洋洒洒地讨论动与静、养生与求仙等问题,提出自己独特见解,曾可前经过长期思考后,表示袁宏道说得有理。
曾可前五月十二生辰,这是袁宏道连续两年为曾可前生辰赠诗。“竹树森疏翠绕身,与君连日坐花茵。”他们在一起聚会,轻松自在,一起看世上美好的事物,不用去追求做神仙,那样挺麻烦,对简单事物的欣赏和内心的宁静才是至理。
袁宏道还和曾可前一起重访城西崇国寺葡萄园,这应是“公安派”的发祥地。十年前,袁宏道在北京期间,得以博览公家藏书,与黄辉、江盈科及兄长袁宗道、弟弟袁中道等人一起组建“蒲桃社”,定期于崇国寺品评诗文,在交流切磋中不断修正自身创作理念,自成一派,蔚然成风,何等兴盛和高迈。
如今,人事已杳,只留下衰败的园区,令人伤感,但“不放云烟渺漠,焉知鸿鹄能飞。”
可同乐,亦可互相倾诉苦恼,表达忧国忧民之心。这一年,北京有段时间应该是连日暴雨,大家都躲在府中不能出门,袁宏道至少写了八首苦雨诗答曾可前,互致关切和问候。
七月初六这一日,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大水漫城,袁宏道写道:“霆轰电射不终朝,何事阴淫怒不消。楼上女儿齐浣屧,宫中铜狄尽浮腰。汉官着笠趋龙尾,河鼓张油度鹊桥。大道狭斜俱眼底,那堪十户九萧条。”大雨中北京城内的情况令人忧虑,幸而两人俱还安好。
余韵留芳
或许是雨灾肆虐,使得生活陷入困顿;又或许是对家乡老父的牵挂过于深切,曾可前最终毅然辞去官职,回归故里。
临行前,他向袁宏道赠诗一首,诗的末句写道:“归去湖亭先问柳,双柑吾肯负黄鹂。”袁宏道得知挚友即将离去,伤感喟叹:“茂草长林不共栖,孤灯寒箔影凄凄。”然而,既然曾可前心意已决,袁宏道也唯有表示尊重与祝福,还热情相邀,说柳浪湖随时欢迎他前来饮酒赏鹂,静享悠然时光。
就这样,两位好友依依惜别。此后,袁宏道在宦海之中一帆风顺,屡屡受到重用,每日公务繁忙,千头万绪,即便如此,他仍在百忙之中精心刻印《破砚斋集》,终因劳累过度,因病于1610年在沙市去世。
1608年,袁小修开启东游之旅,首站便抵达石首。曾可前与当地文化界的众多人士一道,热忱接待了他,登绣林,游龙盖,瞰长江,访山园,谈诗论画,乐不可支。袁小修也不负所望,在此留下了杰出的游记“绣林三记”,传为一时佳话。
除此之外,曾可前与“公安派”其他主要人物有没有交集呢?1605年,桃源县江盈科在四川官舍逝世,曾可前委托门人内江李应魁参与后事料理,为他“书名篆石,藏于隧中。”
袁宏道去世后一年,雷思霈、曾可前也相继离开人世。冬,王元翰有诗《走石首哭曾长石馆兄》。
据《石首县志》记载,曾可前生前散尽家财,修桥补路,造福一方,“十年囊无余物",也曾为民请命,因而在老百姓的心中,筑起了一座丰碑。
遗憾的是,曾可前的文集未能流传于世,所幸有袁氏兄弟留存下他的些许文墨,让后世之人得以一窥当时文坛风云际会的独特风貌,也为那个时代难能可贵的真挚友谊所深深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