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昆仑
那是新千年的深秋,霜色染透巫山十二峰的时节,我陪同前来洪湖参加中国蓝田农民文化艺术节的《长江之歌》的词作者胡宏伟先生游三峡,在三峡大坝的观景台上,他驻足良久,望着江面翻涌的碎金,喉结微微颤动,像是要把20年前那口哽在喉头的江风咽下去。
红枫掠过他灰白的鬓角时,他像从梦中醒来,顺着石阶下到江畔水岸,突然俯身蹲下,像婴儿学步般屈膝俯首,颤抖的双手悬在翻涌的浪尖之上,迟迟不敢触碰,如同朝圣者触碰圣泉般迟疑而庄重。江水裹挟着川江号子的余韵漫过青石,在他指尖织就流动的绸缎。直到浪花溅上镜片,他才猛然合拢手掌插入水中,江水在他掌心聚成一汪晃动的天空。“原来长江是有体温的!”他忽然笑出声,我看见这位写过“你从雪山走来”的诗人眼角皱纹里蓄着的不知是溅起的水珠还是别的什么。我想,这就是长江水的魔力,当年那图册上的青山绿水终究只是凝固的史诗,直到他真正触摸到江水的体温,那些沉睡的意象才突然有了心跳。此刻,江风带着橘柚的清香,吹得他灰白的鬓发翻飞如芦花,也将这句叹息吹散在西陵峡的千仞绝壁之间。他那双手分明在丈量水的重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握住某种失而复得的信物。
40多年前,刚过而立之年的他在沈阳军区前进文工团的琴房里写下“春潮是你的风采”时,案头摆着从图书馆借来的《长江流域地理图志》,并没真正亲临过长江。琴房里铁灰的暖气管道在头顶蜿蜒,窗外白杨树的影子斜斜切进五线谱,冻僵的手指在琴键上叩击出冰凌破裂的节奏。地理图册上那条靛蓝色的曲线,此刻正蛰伏在北纬41度的寒冬里,等待被音符解冻。他抱着试试心态,将所写的《长江之歌》庄重地誊写在一张明信片上,悄悄投入路旁的邮筒。结果,他的作品从近5000件征稿中脱颖而出。1984年3月24日,在中央电视台演播室内,当《话说长江》的主持人陈铎和虹云神秘地走到他身边宣布他的作品被选定为主题歌词时,毫无思想准备的他激动得满脸通红,热泪盈眶,不知所措。
其实,那枚印着钢铁长龙的明信片,是他与长江最初的相逢。1978年那个寒露时节的黎明,南京长江大桥的钢铁骨骼曾是他全部的江南印象。绿皮火车冲破晨雾的刹那,赭红色的桥墩正将晨曦切割成流动的琥珀。隔着结霜的车窗,他看见江面漂浮的驳船正吐出苍老的汽笛,在江心犁出深褐的沟壑,鸥鸟掠过时抖落的羽毛,像极了老家辽河解冻时迸溅的冰晶。邻座老农用豁牙漏风的乡音念叨“争气桥”时,他慌忙摸出笔记本,却不知该记下江水的流速,还是自己心跳的频率。那笔记本被哈出的水气洇湿了半边,那些晕染的墨迹后来都长成了五线谱上的铜管音符。
此刻,他掌中晃动的江水正折射出奇异的光谱,那是走过唐古拉山六月飞雪、洞庭湖八月莲汛的长江。秋阳将水纹烙成金箔,巴东的乌柏籽、秭归的野山菊、荆州的稻穗香,都在他蜷曲的指节间静静沉淀。这捧历经6380公里、穿越四季的活水让他想起辽河封冻前最后的漩涡,那些打着旋儿的落叶曾在冰层下继续漂流,如同所有乡愁终要在更大的水域里找到归宿。
我们沿着屈原故里的青石台阶徐行时,满山枫叶正把倒影投入江心。江水将朱砂色的波纹推向岸边,恍若《楚辞》竹简上漫漶的丹砂批注。“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胡先生吟诵的声音被江风吹得忽近忽远,“当年写‘惊涛是你的气概’,其实从未听过长江的涛声,只觉得自己在描摹上古神兽的脊背。”他抚摸栏杆上凝着的水汽,金属的凉意让他想起沈阳琴房里那架老钢琴的琴键。我突然明白,那些从冻土层萌芽的旋律,那浪尖上跳动的音符,不过是游子写给长江的家书,直到此刻收信人盖上水纹的“邮戳”;那些未曾抵达的远方,那些纸上得来的山河,都在与真实江水相遇的瞬间得到了确证。
货轮低沉的汽笛声中,暮色正从神女峰顶倾泻而下。航标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秋雾里连成跳动的星链。胡先生临风而立的身影,让我想起黄鹤楼上眺望孤帆的崔颢,想起岳阳楼上把酒临风的范仲淹。这些隔着时空相望的身影,用诗文修筑的堤岸,至今仍在托举着文明的舟楫。
山道拐弯处,几株野柿子树正把果实垂向江面。胡先生突然哼起《长江之歌》的旋律,没有交响乐的恢弘伴奏,沙哑的嗓音里带着黑土地特有的沉郁,反而更透出原初的赤诚。对岸农家亮起灯火时,惊飞的夜鹭在暮色中划出断续的弧线,像极了当年他在五线谱上修改的连音符号。
在秭归码头等渡轮时,他从包里掏出那个1978年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南京长江大桥的剪报,铅字边缘已洇出毛茸茸的墨痕。“你看这浪花的形状”,他指着剪报上模糊的江面,“和今天峡江里的漩涡,用的是同一种笔法。”晚风掀起纸页的刹那,无数个时空的浪涛突然在暮色中重叠,从吴淞口的咸涩到虎跳峡的暴烈,都在此刻的金秋江水里达成了某种和解。
返程的江轮拉响汽笛时,夜空突然绽开中国蓝田农民文化节的焰火。赤红的火星坠入江心,化作万千尾游动的金鲤。胡先生掏出那个泛黄的笔记本,就着焰火的光芒写下了《洪湖最美是金秋》的新作。
直到多年后,当我站在岳阳楼头看秋雨斜浸江面,才真正明白那捧江水的深意。胡先生颤抖的双手捧起的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江水,更是一个民族在血脉中传承的精神伏流——它从《诗经》的“江水永矣”里发源,漫过《水经注》的竹简,最终在当代守护者的掌纹里找到归途。那些被浪花带走的诗句与音符,终将在入海口与所有支流的记忆重逢,如同胡先生指缝间漏下的水珠,此刻或许正蒸腾为巫山的云雨,或是凝冻成唐古拉山的冰晶,继续着六千里路云和月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