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卫平
“嘿——嚯! 嘿——嚯!”激昂的号子声,洪钟般在九龙渊粼粼水面上激荡回响。桨手追随鼓点节奏,船桨齐刷刷入水,瞬间激起一片片洁白浪花。
这精彩一幕,吸引众多路人驻足观看。让人不禁遥想起四百多年前,袁宏道笔下“北舟丝管南舟肉,情盘景促欢奈何”所描绘的热闹盛况,想必也是如此这般开场。
如今,在九龙渊训练的龙舟队,他们衣袂随风翻飞,依稀还带着当年“龙甲铺江丽,神装照水鲜”的飒爽风采。然而,鲜为人知的是,楚地龙舟的起源,实则与“鸟舟”息息相关,也就是楚人传统认知中的“青翰之舟”。
“鍼尹固与王同舟。”据《史记·楚世家》所记,楚灵王“乘舟将欲入鄢”。由此推测,楚国最早的舟船,极有可能是王室专属的游船。而屈原在《九章·哀郢》中所写的“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的诗句,再结合考古发现,有力地说明了楚都纪南城东南的水门,便是传说中的龙门。屈原诗中“驾龙兮北征”与“驾两龙兮骖螭”的描述,更是进一步印证了楚王室拥有龙舟的事实。
虽然《荆楚岁时记》注里明确记载:“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汩罗日,伤其死所,故并命舟楫以拯之。”但实际上,早在纪念屈原之前,龙舟已然存在于世。翻开更为古老的典籍《穆天子传》,便有“天子乘鸟舟、龙舟,浮于大沼”的记载。只不过,楚地最初竞渡所用的并非龙形之舟,而是鸟舟,即凤舟的雏形。尽管龙舟竞渡与屈原的关联早已深入人心,但据楚学专家宋公文先生考证,楚国王室既有象征威严的龙舟,也有充满浪漫色彩的凤舟。
楚人对凤鸟推崇备至,以凤为至尊图腾。那些悠悠划过历史长河的“青翰之舟”,不仅承载着一个古老民族对凤鸟深深的崇敬之情,更蕴含着他们对广袤水泽的敬畏之心。
荆州大地考古出土的虎座凤鸟悬鼓、虎座飞鸟与虎座立风等大量凤鸟形象与纹样的文物,清晰地昭示着凤凰图腾在楚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屈原在《离骚》中写下“驷玉虬以乘鹥兮”,将龙与凤并列为登天的工具,是楚文化中对龙与凤双重崇拜的诗意表达。《说苑·善说》所记载的“青翰之舟”,正是悬竖着长尾青羽的凤舟。不妨想象一番,楚君悠然泛舟于碧波之上,凤形的舟首轻盈地劈开水面,旌旗猎猎作响,恰似凤凰展翅,那该是何等飘逸、何等壮观的景象啊!
当北方严格恪守礼制,规定唯有天子方可乘坐龙舟之时,楚地的封君们已然能够驾着凤舟,自由自在地遨游于云梦泽。这种不拘一格、洒脱奔放的浪漫情怀,造就了荆楚文明独树一帜的气质。或许正是因为楚人崇凤的传统习俗根深蒂固,在荆州草市和洪湖新堤,至今仍完好地保留着独具特色的凤舟竞渡活动,它们宛如凤凰文化的活态化石,承载着历史的厚重与传承的力量。
端午时节,楚地那长达三十米的凤舟,精心饰以金冠黄羽,中舱还特意插上嫩绿的柳枝。当它在水中划动时,远远望去,恰似一只灵动的凤凰贴着水面轻盈飞翔。这种“龙飞凤舞”的奇妙景观,正是楚文化中龙与凤双重图腾在当代的精彩演绎。学者研究发现,凤舟造型与古籍中记载的鸟舟高度吻合,这似乎在暗示,在龙舟成为主流之前,楚地的竞渡活动很可能是以凤舟为主。荆州人在不经意间守护的,实际上是端午更为古老、更为珍贵的文化记忆。
龙,能驾驭水的力量;凤,可沟通天际的神秘。楚人的精神世界,就在这水天之间自由地翱翔驰骋。屈原在《离骚》中“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的诗句,再次将龙与凤并置为登天的工具,这无疑是楚地这种二元崇拜在文学领域的生动呈现。当北方诸侯严守刻板的礼制,规定只有天子才能乘坐龙舟时,楚地的封君们却已能乘凤舟悠然游弋于江湖之上。这种不拘一格的文化性格,无疑造就了荆楚文明独一无二的魅力。
耐人寻味的是,与屈原齐名的伍子胥,却并未在荆州端午习俗中占据一席之地。这位为报家仇而引领吴师攻破楚国的复杂人物,在苏州被尊奉为城隍,其传说也成为吴地端午的核心内容。同一节日,在不同的地域纪念不同的对象,恰恰是中华文化多元一体的生动体现。荆州之所以选择聚焦屈原,或许正是因为他那“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爱国情怀,与楚人的精神气质高度契合。当龙舟竞渡被赋予拯救屈原的深刻意义,端午节便从单纯的驱疫禳灾的祭祀节日,成功转变为具有明确价值指向的纪念节日,这无疑是楚文化对中华文明的重要贡献。
暮色悄然降临九龙渊,参与今年龙舟赛事的一艘艘龙舟,静静地随波荡漾,在晚霞映照之下,泛着一层如梦如幻的金色光芒,恍惚间,仿佛楚君的“青翰之舟”掠过水面,留下阵阵轻柔的涟漪。那绘有凤羽的舟楫,不仅仅是怀古思幽的载体,更是文化自信的鲜明象征——当大多数地方只见龙舟竞渡时,荆州人依然清晰地记得,他们的祖先曾驾驭着象征吉祥与自由的凤凰,在水天之间书写下瑰丽无比的诗行。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所有的文化符号都在不断地演变、流转,唯有对先贤的追慕、对生命的礼赞,如同永恒的星辰,熠熠生辉,亘古不变。从明代的万人空巷,到今日九龙渊那穿越时空的桨声,始终都在诉说着同一个永恒的主题:逆水行舟,不进则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