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礼荣
乙巳年二月初四,公历2025年3月3日,时逢“九九”。当日,全国大部分地区普降大雨;这对三四个月未降过一场透雨的华中大地来说,正如农谚所云“春雨贵如油”,真是个上佳良辰。午后,接到身在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年届九秩的张秀琪教授特地打来的电话,嘱咐我们为张氏宗亲、监利尺八镇红庙中学张志利老师的新作《千古一相张居正》写一篇序。
前些年,荆州市有关部门组织部分志同道合的专家学者和社会各界的文史爱好者,组建成立张居正研究会,旨在着重对本地先贤、中国古代杰出政治家、改革家张居正的勋迹进行深入发掘和整理,以期更好地弘扬中华优秀传统历史文化、宣传与传播本地文旅事业发展的存量资源。由此,我们有幸得以躬逢其盛,参与做了些工作、也取得了一定成绩。也是在这段时间,结识了张秀琪教授和张氏宗亲会的其他友人。
今年,是张居正诞辰五百周年,欣闻张氏宗亲中诵现出如张志利老师这样的有为之士,在繁忙的教学工作之余,写出《千古一相张居正》,实在是件令人欣喜的大好事。这部书稿的完成,不仅是张居正后世宗亲缅怀先祖一腔孺慕之情的真诚流露,同时也彰显了华夏儿女追慕历史上杰出人物、为弘扬与传承中华优秀传统历史文化而矢志不渝、执著追求的“尚贤”精神。
张居正是在荆州城里成长起来的楚地英杰。当年,他们这支宗亲,是在其曾祖父张诚的带领下,由始祖张关保敕封所在的归州(今秭归)长宁千户所,经宜都白羊驿辗转迁至荆州城。当张居正身殁后,明神宗朱翊钧为尽快走出阴影,竟以雷霆手段对荆州张家“籍没”查抄,并将其儿孙家人充军远徙,发配到雷州卫左所(位于今雷州半岛徐闻县)充作戍卒。
万历十六年,广东巡按御使蔡梦说冒险上呈《极苦边军,悲惨万状,乞赐宽宥,以溥皇仁事》题奏,恳求神宗皇帝允准放归张嗣修等人归籍。起初,此事延宕时日,久久未得回音,但毕竟令晦色如磐的朝廷政务裂开了一丝缝隙,让许多追思与缅怀张居正“忠于谋国”执政操守的朝臣看到了希望。最终在众人的努力下,张家子孙后人陆续从流放地重返故里荆州。
这时,原在荆州城东门内的张家故宅,巳被地方府、县官衙充作传舍(过往巡行道署官员的临时居宅)。于是,他们便在早先由张居正“学农”的“乐志园”、后为其归葬墓地的古天井渊遗址处,聚族而居,一则为先人守护墓庐,以尽孝道;再则恪守祖训农耕传家,繁衍生息。这周边一带,明清两朝原属江陵县沙市巡检司管辖,因为离沙市太远,距草市稍近,所以此地既得日常生活之便利,且又因辖地归属上的错落,避开了地方胥吏的无端骚扰。
明朝万历年间的学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曾专设《江陵家法》词条,称:“江陵教子极严,不特各省督抚及各边大帅,俱不许之通书问,即京师要津,亦无敢与往还。盖欲诸郎君继小许公事业,预养其相望耳。”这也就是说,张居正在儿子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威而不怒的严父面孔;故几个儿子、除长子张敬修死于当年“籍沒”查抄家难之外,张嗣修、张懋修等兄弟数人,皆生性驯良,孝悌忠顺,实诚正直,正如他们的父亲张居正一心期待的那样,“预养其相(指人的外在形象)望”——也就是从内心到外表,自小便养成了秉持公正,礼貌谦和,进止雍容,不愠不燥的优良行为方式和处事准则。
其时,张家兄弟在世者共有五人,分别是张嗣修、张懋修、张简修、张允修和张静修。当家族蒙难后,兄弟几个都不愧为具有楚人血性的铮铮男儿。认为唯有出版先父留下的文集,方可让世人认清历史上那位有血有肉、真实的前首辅及其丰富的内心世界;于是,由嗣修、懋修两位兄长牵头,整个家族在众多乡亲的掩护与资助下,利用神宗皇帝中年亡后倦勤怠政的大好良机,遂以杜鹃啼血的精神,在张居正尚未平反的情况下,于万历四十年成功编辑并刻印出四十六卷本的《张太岳先生文集》。
书稿初成之日,张嗣修尝坦叙襟怀,在《编次先公文集凡例敬题》一文中写道:“窃见先公诗拟盛唐十二家,而亦未专事模拟;文拟两汉,而亦未全师汉;语若书牍,则极其意所至;奏对则极其诚,所敷皆精诚之所独注也……吴鸿扈稽,锻者始知其为苦;干将莫邪,用者始知其为神。而奈何综核即束湿之成讥,任事即专擅之蜚语。总之禀河岳之气已来,其用物精弘矣,留此一段精诚在天壤间。古人所谓知我罪我,先公意在兹乎? 史家所称为功为过,小子辈何敢避焉!”
张嗣修为张居正次子,万历五年(1577年)曾以一甲第二名而成为丁丑科“探花”。当年,因祖父张文明去世,他被神宗皇帝以翰林院编修之职代父亲回老家守孝;此后,他一直滞留故乡打理庶务。当家族遭难时,他首当其冲地被神宗皇帝在“圣旨”中指名发配去烟瘴地面充军,其生存景况不详于史……时至万历十九年(1591年),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到雷州半岛徐闻县任职,还曾经专程前往戍所去看望过他。事后,汤显祖有信写给张懋修,其中写道:“辛卯中冬,与令兄握语雷阳,风趣殊苦。”于中可知,张嗣修发配充军的日子非常难熬。
张嗣修自科考高中,出任公职后,没度过一天翰苑生涯的舒心日子,却因受父亲之累,远戍南海之滨,备受苦楚,可他对父亲却没有半点怨气,反倒是深深服膺老人家那博大精深的识量气度与勋绩伟业。在万般艰难之中,他与几个弟弟合力向世人奉献出《张太岳先生文集》,就是要让张居正的精神财富永驻人间。他那“留此一段精诚在天壤间”的襟怀抱负,令天下人赞叹不已!
在《张太岳先生文集》付梓时,张懋修写有《先公致祸之由敬述》;文中写道:“夫人必回顾,然后周虑,足以庇后必好名,然后完美可以保功。未有见先公专行一意,但知报主,祸机毁怨;身后名都置之不顾者,明知其且破家而不恤,明知容容多厚福而不为,难乎,免其后矣!”这一说法,也算是对当年社会舆论中事关待罪之身“束湿”“专擅”之说的一种澄清:父亲生前早就将一切都看透了,连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置之于脑后,不就是为了报答先帝的托孤重任、以图谋天下社稷的富国强兵吗? 他既不为好名、也不求保功,明明知道当一位四方讨好、八面卖乖的太平宰相而不为;现在想来,这也实在是难呐! 所以,他早就将身后的一切事都撇开不管了! 接着,张懋修还饱蘸深情地说:“二十年后,渐有思先公者。盖人固以盖棺而论定,事亦有必世而后明者。先公与人书语:若此行事,若此皆不回顾,不好名之心使之,也固知一片忠肝义胆留在天壤。”
若是将嗣修、懋修两弟兄的文字对应来看,不难发现,二人均以“留此一段精诚在天壤间”,和“一片忠肝义胆留在天壤”之说,来表达悉心为父亲整理、刻印文集的初衷。依此而论,神宗皇帝就算达到了叫荆州张家“破家沉族”的目的,但他却奈何不了张居正及其儿子们的那种“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气概。
说来。张嗣修、张懋修等到底不愧为张居正的儿子,他们的人生结局,尽管不像父亲那般壮丽辉煌,永载史册,但其均以各自的方式,向父亲敬献上了生为张家男儿的那份真诚回报——后来,到天启、崇祯年间,在京的湖广籍(含湖南、湖北两省)官员共同联名给朝廷上疏,请求为张居正洗雪沉冤,他们的立论依据,全部出自《张太岳先生文集》。换句话说,由于时隔近40年,若非此书出版并隨即传播,要现实这个目的,还真不容易!
荆州一地,自古为人文渊薮,历代名人排列起来,何止成百上千? 然而当明、清易代后,清朝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首次修纂《荆州府志》时,出于对乡邦先贤的景仰之心,主持撰著的本邑学人胡在恪于“人物卷”中,荆州张家列有词条者,即有张居正、张敬修、张懋修、张允修等父子四人;其中对张嗣修也作了简要介绍:“仲兄嗣修,丁丑榜眼,齐名一时。”据此可知,自张居正身殁之后,四百多年来,故土家园的父老乡亲对这位自荆州走出去、揆度天下的杰出人物的那份景仰、缅杯之情,可谓天日昭昭!
在今年清明节前的那段日子,我徜徉在张居正墓园,总能见到一些来自外地的一些凭吊者到墓冢前敬献鲜花,其中不乏年轻的女大学生;从他们留言的卡片中,每每能见到所抄录墓主当年在写给友人书牍中留下的格言警句:“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处天下事,非至虚至平,不得其理”“尝愿以其身为蓐荐,而使人寝处其上”“涵育薰陶,从容引接”“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这一种心灵上传递与承接,不正是在中华优秀文化中所崇奉至上的“名山事业”吗?当年,为张居正“愿以身心奉尘刹,不於自身求利益”崇高志向,正在转化为荆楚大地千百万人的共同理念,并释放出巨大能量与无穷动力。倏忽,我脑海中灵光骤现:给张志利老师大作《千古一相张居正》写的序,其主体内容和中心思想就都有了;我相信,霄壤间这丰沛盎然的雄风正气,正是我们赢得民族复兴伟业的精神支柱。
墓园内寂静肃穆,唯东侧竹园中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当年,那年仅13岁的小白圭似乎正以童稚之声吟诵:“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在他曾经生活过这片故土家园,正迎来又一轮新时代的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