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尚祥
时近清明,冷雨淅沥。掐指算来,我的老师离开我们三十年了。斯人虽逝,只要闭上眼睛,先生那瘦削、凌厉的形象,总会闪现在我的眉间。
老师是我的本家,祖辈,教授我的高中数学。四十九年前的夏秋之际,王老师走上了我们的数学讲台。上身白色衬衫,天气虽暑,但颈间纽扣仍规整扣住。下穿蓝色长裤,不知何故,一只裤管竟还卷起。脚下那双解放鞋上,分明还沾着泥土。我们望着先生冷竣、黑黄的脸,没有一位同学敢笑。倒是个个正襟危坐,期待第一节“分解因式”课程的展开。
先生明大义。我的老师毕业于荆州师专,后进入中学任教。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响应国家号召,毅然走下讲台,回到家乡,担任生产队长,带着村民风里雨里,泥里地里,勤耕苦作,收获春秋。先生虽家贫如洗,但奖状证书不少。十几年后,老师重返三尺讲台,那份装束就不以为怪了。而为我们讲授“分解因式”时的梗塞就更可谅解了。
先生特严厉。老师对自己的严苛可谓至极,严谨备课、精巧讲授、条理板书、悉心批改,不必细数。给学生的每一份试卷,每一次作业,他都自己先做。哪怕是一道课前复习题,先生也会先行算解。每个学期结束,他都会积攒几大本装祯整齐的教案和习题解答。不出两年,我的老师再次学习完了大学数学课程,迅速成长为全县骨干教师。他吃过多少苦,熬过多少夜,我们没有算过。但从他瘦削的身形,深夜窗前不灭的灯光,多少可以得到一些答案。先生对我的严苛也很极至。从高一到高二,他要我把所有的数学习题逐一解答后,刻字油印,装订成册,分发给全班同学。时值寒冬,手贴钢板,冷得刺心。手推油印,满脸污渍,时有委曲、痛苦之感。说来也巧,高中毕业考试,政语数理化五科,数学最弱的我,竟然第一次得了满分,位列全年级第一。至于我梦想学得先生那手漂亮仿宋字的情结,就更难以释怀了。
先生更爱学生。那时的我们,开门办学、勤工俭学是经常的事,可老师是这样为我们争取的。要么据理力争,绝不让校长给我们班多派一点儿活。要么自己卷起裤腿,跳进泥里,插秧割谷,把我们的活儿抢着干,留给学生多一些看书写字的时间。每每如此,先生还常常以“我比你们力大会干”回答:“但不要忘记,回到学校,你们必须把落下的课程补上,把没有做完的习题解完。否则,我不会体恤、迁就你们的。”说到爱学生,先生对我的偏爱就更多了,帮我垫过多少学费,买过多少文具,缝过多少纽扣,实在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平生吃的第一根油条,分明是您买的。
后来,我师范毕业,拿起教鞭,也成为了一名老师。也学着老师的样子,成为了一个受人称颂的园丁。每当我有新的进步时,收到的第一份鼓励,总是先生打来的电话。
后来,我又去到新的岗位,逢年过节,总会前去看望老师,先生一次比一次清瘦,也搬了几次新家,但那几口装满教案和题解的木箱,总放在他卧室的C位。
先生弥留之际,我再次来到他的床前。先生拉住我的手,不解地问我:“尚祥,我一生教过很多学生,都说我很枴(很不讲情面),没有几个喜欢我的,但你为什么亲近我?”我脱口而出,“您严苛、公正!”
窗外雨点更大了,又再次想起了我的老师。客在山城,不能前去“问候”,只能面向东方,注目相望,用我孙女的话,对先生说——
你想太爷爷的时候,就往天上看,因为太爷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