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日报
2025年07月10日
第A006版:文化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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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烟火里的三袁文心

  □ 余波

  夏日的暮霭沉沉笼罩着沙市码头,江风裹挟悠长的汽笛声,掠过荆江水面。在这朦胧光影里,我仿佛瞥见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那清癯的身影,正乘一叶扁舟,自历史烟波中缓缓驶来。作为晚明性灵文学的代表,三袁的文学生命与江陵(今荆州)这片浸透荆风楚韵的土地,有着血脉相连的深刻互动。这座屹立长江之滨的千年古城,不仅是袁氏家族迁居公安前的祖籍根系所系,更是他们文学觉醒的摇篮、思想交锋的殿堂与精神栖居的港湾。

  01—溯流·根植公安

  大明初肇的洪武年间,袁本初自江西启程,踏上军旅戍边的漫漫长路。他随屯戍队伍辗转,先驻足于湖北蕲黄之地,最终,目光落在了荆州府公安县长安里(今孟家溪镇)这片水土丰饶的所在。在此开枝散叶,他成了公安袁氏一脉当之无愧的开基之祖。

  最初的几代光阴,袁家如同乡野间默默生长的树木。袁本初之子袁希古,其孙袁顺,曾孙袁有伦(后世尊为公安袁氏一世祖),皆是安于陇亩、勤恳耕耘的朴实农人,在公安的土地上播撒汗水,繁衍生息。

  命运的转折点在第五世袁暎(字东旸)身上显现。凭借军功,袁暎荣膺荆州卫百户之职。这不仅是一份显赫的荣耀,更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袁氏家族由此正式落籍公安,根基深植,悄然完成了从纯然农户向地方士绅阶层的蜕变。

  及至袁暎之子袁大化,即三袁的祖父执掌家业时,袁氏已然在公安成为备受敬仰的乡绅望族。袁大化秉性仁厚,心怀桑梓,嘉靖年间曾倾尽家财赈济灾荒,慨然捐出粮米二千石、白银千两。这份泽被乡里的慷慨与担当,不仅解了燃眉之急,更令袁氏声望如日中天,成为公安一方举足轻重的名门。

  三袁的成长,还源于父母的姻缘。袁大化之子,即三袁之父袁士瑜,迎娶了公安名士龚大器之女龚氏。龚大器不仅是公安狮子口的地方乡贤,更以诗文见长,家中藏书盈室,常与江陵文士雅集唱和。龚氏家族自元代起便是江陵“楚辞”传承核心,其藏书楼中珍藏的宋刻《楚辞集注》,成为三袁接触楚地文学传统的关键媒介。三袁的母亲龚氏,这位来自书香世家的贤淑女子,自幼耳濡目染,不仅通晓经史,更兼擅丹青诗词。她将龚氏门庭深厚的文化底蕴与诗书气息,如春风化雨般带入袁家宅院,成为日后宗道、宏道、中道三兄弟文学启蒙的第一缕温润曙光。

  袁氏的目光与血脉,从未囿于公安一隅。江陵作为当时湖广布政使司荆州府的治所,与袁家维系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袁家不仅与江陵历史上声名煊赫的罗含、庾信等世家后裔毗邻而居,世代交好,姻娅相连,同时还与江陵政要、大家族及文化名人保持友好往来。这种跨越县境的文化联姻与精神交往,悄然汇聚着荆楚大地的千年文脉灵气,为日后袁氏三杰的横空出世,无声地埋下伏笔,酝酿着那场即将涤荡晚明文坛的革新风暴。

  在孟家溪镇长安村的荷叶山,至今保存着三袁少年读书的嘤鸣馆遗址。袁中道在《游荷叶山记》中写道:“登岸,步至珊瑚林,入荷叶山。老树渐尽,至先居,苔钱满地。”这座始建于明代的私家园林,曾是三兄弟少年时代的精神家园。园中古槐参天,梅花初绽时,袁宗道常在此与友人黄辉、苏云浦煮酒论道。我想他们谈论的不仅是诗文,更是对李梦阳、王世贞复古文风的质疑——这种质疑,最终演变为席卷晚明的文学革命。

  02—淬炼·文耀江陵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的乡试榜单,赫然张贴在江陵城隍庙的照壁之上。袁宏道凝望着榜首自己的名字,耳畔仿佛响起长江亘古不息的涛声。这座他曾无数次在护城河荡舟的古老城池,此刻正以科举功名这一最庄重的方式,热烈地拥抱了这位来自公安的才子。

  他在《古荆篇》中挥毫写下的“楚王宫里斗繁华”,不仅勾勒出江陵盛景——既有郢都故地的王者遗韵在血脉中流淌,又弥漫着沙市商埠蒸腾的市井烟火气,同时也开启了他对历史规律、人生价值、文化命运的深刻思辨。

  袁宏道常在江陵与京城的官道上等待与张望。大哥袁宗道在万历十四年(1586年)高中进士后,长住北京。这条漫漫官道印下的车辙与足迹,便成为他们兄弟沟通的通途。而江陵的城垣、江水及其间的风流人物,也都悄然渗入宗道的人生轨迹与笔墨之间。

  宗道在其《白苏斋集》的《江陵涂使君任黄冈序》中,曾吐露过一段深藏的倾慕:“余少闻江陵涂侯治行,心向往之。”寥寥数语,道出他青年时代对江陵贤吏涂使君政声的遥想与追慕。万历十七年(1589年)初春,宗道再度从公安启程赴京会试。在江陵驿站片刻停驻间,他提笔写下了《题司选君寒玉轩卷》。诗中引用“江陵千树橘”之典,如画龙点睛。宗道信手拈来此富庶意象,不仅为状物写景,更寄托了他对楚地风物深沉的追怀,对这片土地所承载的丰饶文脉与历史记忆的悠然神往。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江陵对于袁宗道而言,并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坐标或怀旧之所,更是一个牵系着时代风云的政治枢纽。在《答江陵张太岳书》中,我们得以窥见他与那位权倾朝野、亦为江陵同乡的首辅张居正之间的翰墨往还。尺素之间,言辞或恭谨或恳切,展现的远非寻常客套。这薄薄的纸页,承载的是作为公安文坛领袖的袁宗道,对国事的关切,对朝政的理解,乃至对权柄的某种审视姿态。这封发自江陵的书信,如同一道微光,照亮了袁宗道作为朝廷官员与文学革新者双重身份的交织,也映照出江陵这座古城在晚明政治版图上不可忽视的分量。每一次途经,都非匆匆过客的简单停留,而是心灵与这片厚重土地的一次次深刻晤对。

  在江陵的岁月里,袁宏道也完成了从青涩举子到一代文豪的蜕变。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他辞去吴县县令之职,携二三知己,乘一叶轻舟翩然重返江陵。沙市便河的画舫之上,清波荡漾,他与挚友雷思霈、江盈科等人把盏临风,即兴赋诗。彼时深秋,残荷断梗于寒水中低诉,满目萧瑟,却恰恰点燃了他胸中“人生贵适意”的灼灼灵感。这种将个体鲜活的情感脉搏与眼前自然风物水乳交融的笔法,正是日后公安派高擎“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大旗的精髓所在。

  而袁中道的晚年岁月,几乎完全栖居于江陵的怀抱。在他和宏道亲手构筑的砚北楼中,青灯黄卷,夜半时分,他常推窗独立。窗外,便河的冰面如镜,幽幽映照着楼内的点点烛光,光影摇曳间,恍然将他带回了少年时代,与两位兄长泛舟于故乡三湖的澄澈时光。

  这座藏书楼,既是他逃离尘世喧嚣的隐逸桃源,更是他连通江陵千年历史纵深、汲取无尽精神滋养的灵魂驿站。楼下的便河水,不舍昼夜,依旧流淌,承载着南来北往的商船与竹筏。直至天启三年(1623年),他在《游居杮录》中深情记下:“三湖莲叶接天碧,日暮渔舟唱晚归”,将江陵水乡那份永恒交织的静谧诗意与人间繁华,以最温柔的笔触,永远定格在文学的璀璨长卷之中。

  03—意象·楚风入墨

  在江陵,三袁深深浸润于楚文化的熏陶之中。袁宗道在《江陵涂使君任黄冈序》中勾勒的“君子比德于玉”,暗合楚地“香草美人”的传统;袁宏道《古荆篇》中“王孙挟弹”的意象,源自《楚辞》“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的瑰丽想象;而袁中道《三湖杂咏》“菱歌半杂棹讴声”的描写,正是对楚地“巫风楚韵”的现代转译。这种对楚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使公安派的文学主张获得了深厚的历史纵深。

  袁宏道身体日渐欠佳,但他常伫立卷雪楼头,凝望夕阳在江面缓缓坠落,耳畔传来艄公悠长的号子。沙市这座长江边的商埠名镇,每天正上演着明代市井最鲜活的图景——盐船与商舶在河道中交错,布匹、瓷器与荆州漆器在栈房前堆成小山。这正是他热爱的地方。在《沙市舟行》中,他描绘了“朱旄遥指楚天秋,帆影半落芦花洲”的景象。此刻河面上飘荡的不仅是楚地特有的白帆,更有来自川陕的商队、闽粤的番舶,它们载着茶叶、丝绸与香料,在江陵编织出明代繁荣的经济图景。

  在三袁的笔下,沙市码头的热闹从不因夜幕降临而消歇。他们在沙市砚北楼的雅集中谈论心学,在龙堂寺的钟声里参悟禅机,在金粟园的竹影中书写性灵。袁中道在《游居杮录》中记载的“夜市千灯照碧云”,此刻正化作便河两岸的灯火长廊。酒楼里传来荆河戏的咿呀,茶肆中评书人的惊堂木拍得梆梆响,铁匠铺的火星与胭脂铺的脂粉香在夜风中交织。引人注目的是河畔的“女儿船”,那些头戴珠花的沙市姑娘们,正对着倒映星辰的江水梳妆。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袁中道与友人王辂在沙市醉后论诗,王辂即兴吟诵:“沙市女儿不解歌,听君一曲似韩娥”。恰似为这幅《江陵夜市图》题写的生动注脚。当醉仙楼的酒旗被晚风掀起,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杜康的醇香,市井的烟火气与文人的书卷气在此奇妙融合,催生了“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宣言。

  04—交游·禅钟文心

  袁宏道与荆州知府徐时进的交往,是反映其与地方官员互动的珍贵记录。徐氏主持重修江陵城墙时,袁宏道以“士人当以笔墨佐土木”自勉,其《荆州修复北城碑记》不仅记录了工程细节,更将城防变迁写成了流动的历史史诗。徐时进在《鸠兹集》中赞道:“公安才子江陵客,笔落惊风动楚泽”,这句诗恰如其分地诠释了文人与城市的互动关系。

  袁宏道常在龙堂寺的银杏树下研读李贽的“童心说”。李贽生前在湖北讲学时,袁宏道是其追随者。李贽那句“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的论断,恰似楚地巫风穿越千年,在长江边的古寺里激起新的回响。龙堂寺是沙市佛教重地,因悟性禅师祈雨得名。袁宏道深知龙堂寺与悟性禅师和李贽的深厚渊源,因此对这座寺庙格外看重。兄弟二人定居沙市期间,常以龙堂寺为禅修场所。袁中道在《游居杮录》中说,兄弟二人于龙堂寺“扫阶声即诗韵”,将禅修体验融入文学创作,体现了李贽“童心说”与公安派“性灵说”的实践交融。

  袁氏兄弟诗文中多次提及此寺,袁中道更在相关著述中称其与普仰寺为“沙市之双眉”,喻其文化地标地位。袁宏道病中常于寺内静修,其《夜宿龙堂寺》“江月穿窗入,僧灯对榻明”句,生动记录了寺院生活场景。临终前所作《题龙堂寺僧募册》诗云:“衲子欲言面羞涩,试介乌纱作檀越”,既展现其禅学修养,亦印证其与龙堂寺僧人的密切交往。

  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深秋,袁宏道病榻前的油灯摇曳,龙堂寺的晨钟声穿透江雾,在沙市街巷间回荡。这位公安派领袖临终前移居寺前李宅,枯槁的手指仍握着未完成的《卷雪楼记》手稿。袁中道在《游居杮录》中记载,兄长弥留之际忽闻钟声,挣扎着起身推窗,望着寺内飞檐轻叹:“此声可涤尘心”,言毕溘然长逝。

  袁宏道去世后,江陵士人苏惟霖对其遗孤多有照拂。苏惟霖曾任荆州府学教授,素与三袁交好,尤其钦佩宏道的文学革新精神。他不仅资助宏道长子袁彭年完成学业,还主动与袁家缔结两桩婚姻:苏惟霖将女儿许配给袁宏道次子袁岳年;同时聘娶袁宏道长女为儿媳(苏惟霖长子之妻)。此外,袁宏道次女则许配给苏惟霖之弟苏惟霑的长子。同时,将袁氏家藏的《珂雪斋集》手稿妥善保存,后出资刊印,使公安派重要文献得以传世。苏惟霖曾在《祭袁中郎文》中写道:“先生之文,如江陵之水,奔涌而不息;先生之泽,如沙市之灯,长照而后人。”这份跨越生死的守护,正是江陵文脉对三袁精神的最好回应。

  05—余韵·文脉长流

  袁中道在整理兄长遗稿时,发现其晚年多作江陵风物诗,遂编入《珂雪斋集》。三袁用他们的生花妙笔,将江陵的山水、历史、人文,永远镌刻在了中国文学的星空之中。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座古寺、每一艘商船,都成为了性灵文学的载体,在长江的涛声中,继续讲述着跨越时空的故事。正如袁中道在临终前所言:“江陵,非独楚之故都,实乃天地间一性灵渊薮也”。

  沙市便河的月光,依旧倾泻着四百年前那般清澈的银辉。当袁中道在此泛舟,慨叹“白波扬尘”的沧桑或凝望“三湖莲叶接天碧”的壮阔风光时,他或许未曾预料,脚下这片浸润着荆风楚韵的土地,终将在他们笔下留下灿烂的一笔。

  当我们漫步于沙市的长江码头,或驻足于江陵古城垣下,抑或在公安追寻柳浪馆的遗韵,那份源自三袁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脉动,依然清晰可感。这不是对逝去风物的简单凭吊,而是触摸一种活着的传统。三袁在江陵的思考、创作与交游,汲取了这片土地深厚的文化滋养——从郢都故地的历史积淀、长江汉水的奔涌气韵,再到市井码头的烟火生机,最终凝结成公安派文学革新的澎湃力量。

  这份源自江陵的厚赠,悄然为中国文学松开了复古的绳索,为文字解缚,让真声得以在纸上流淌。当文学重新俯身,拥抱荆江的浪、沙市的灯、龙洲的风,三袁的文魂便如不息的江水,融入中华文脉的长河。而那滋养其性灵的源头,永远映照着江陵的波光——是卷雪楼头的夕照,是砚北窗下的灯影,还有荆江两岸不散的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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