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可佳
皓月当空,寒风习习,天际偶尔掠过一两声南飞的雁唳,反倒让这冬夜更显寂寥。那时已是冬至过后的一个后半夜,田埂上的白霜沐着月光,凝出一层细碎的银辉。忽有田鼠从脚边窜过,惊得人后背发紧,唯有两双脚板踩过枯草的“窸窸窣窣”声,在静里轻轻荡开。
两个男孩的脸颊冻得冰凉,身子却不觉得冷——一来是赶了两三里路,浑身已暖透;二来是心头揣着盼头,热乎气早盖过了寒气。
这俩男孩是堂兄弟,共着曾祖父,情分却比亲兄弟还亲。大的叫余伏成,小的是我,乳名余林州。伏成哥家里有兄弟姊妹五个,他排老三,上头有个叫余百成的哥哥。百成性子温厚,待弟妹们极其周到,连我和我姐也常受他照拂。伏成打小就以哥哥为样,心善又勤快,还爱说些逗乐的话。我自小体弱,伏成哥待我最是上心,我俩几乎形影不离:一起拾柴火,起初是我挑轻担,柴火渐多担子沉了,他便接过去;一起拾荒,遇着恶狗扑来,他总先挡在我前头;一起去水边踩鱼,回家时的重担也从不让我沾手。
那天夜里,我们就在余家岭的田野里,等着捕黄鼠狼。这地方在江汉平原,长江北岸、洪湖西岸,虽不是荒山野岭,却也常见黄鼠狼的踪迹。
天黑前,我们已在村子周围的田埂边,架好了四把自制的竹弓夹——我们都叫它“竹剪”。这物件是传统的捕猎工具,做起来却颇费功夫,得用三样东西:铁丝、家里买的玉山竹(原本是用作锄把的),还有母亲纳鞋底的索子。
先把锄把劈成三片,每片三四厘米宽,用篾刀刮削平整。接着裁竹片:一米长的做弓臂,一头要刻出卡槽;再裁六十厘米、三十厘米、三厘米的竹片各一块,四十厘米的两块,还要削一片五十厘米长、一厘米宽、仅两毫米厚的薄片当“舌子”,以及几根牙签似的竹销子。
拼搭时更要仔细:用两块四十厘米的竹片,一头夹住三十厘米竹片的一端,让它们呈垂直状;长竹片的另一端再夹上三厘米的小竹片,构成一个滑动框。把最长的竹片插进框里,一端与短竹片的另一头平铺着用铁丝固定,中间夹上竹舌子,正好构成直角三角形——三角形的边长与勾股定理一致,滑动的长竹片长出的十厘米,就是方便操作的手柄。可滑动的长竹片的中央要钻一个小孔,插进一个销子,架剪时能卡住竹弓。滑动框的一个侧面也要钉一个短销子,以便架剪时挂机关索。最后在长直角边的锐角那头,穿一根八十厘米的铁丝,对折拧成两股,连一段麻绳绑上竹弓,弓臂带槽的一头,用三十厘米的棉纱索子系上一个竹销子,一把竹剪才算成。
那天我们已收了两把空剪,正盼着下一把能有收获——冬至后的黄鼠狼皮多是一等货,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张能在公社收购站卖4.2元,抵得上成年劳力半个月的工分。虽说黄鼠狼是抓田鼠的好手,可也爱偷鸡,大人们倒不反对我们捕它。
在田埂上走着,我脚下被一个小土包绊了个趔趄。伏成哥忙伸手扶住我。前头离下一把竹剪不过百十米,我俩竟像听见了黄鼠狼挣扎的声响,脚步都不由得快了些。月光如水,往日立在田埂边的竹剪没了踪影——准是夹住了! 走近一看,果然,一只肥硕的黄鼠狼正扯着竹剪挣扎,把夹子拖离了洞口一米多远,亏得用麻绳系在了木桩上,不然早被它拖跑了。我俩高兴得直跳,赶紧给竹剪加力,待黄鼠狼不动了,才往最后一把剪走去——可惜那把虽被触发,却空了。即便如此,这夜也不算白跑。
我们两家住隔壁,回家时惊动了大人。百成哥帮着我们趁热剥黄鼠狼皮——要是等身子僵了,皮就难剥了。
第二天上学路上,我俩忍不住跟同学说捕猎的事,没成想却引来中岭的余海燕几人的猜疑,说我们偷了他们的竹剪和猎物。我们说我们自己做的竹剪与他们的不同,他们可以来对质。他们偏不信,一口咬定我们“见财起意”,连着好几天骂我们“小偷”。我们心里坦荡,也就没理会。
那年我十二岁。如今想来,或许没法再让海燕几个打消当年的猜疑,但我们的确是被冤枉的——当然,这不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真正难忘的,是那个冬夜的月光、手里的竹剪,还有和伏成哥一起盼着、等着的时光,那是我这辈子里,一段甜得化不开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