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良煊
晨光熹微时,我站在阳台,触摸城市的秋意。空气里渗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像位矜持的访客,轻叩季节的门扉。一片梧桐叶飘入窗台,叶缘已染微黄,这分明是秋天递来的请柬。
驱车郊外,漫步林间小径。秋的信使向来沉稳不语。草木叶脉间已洇上不易觉察的秋意。树叶边缘悄然晕开微黄,似被时光轻扫过的痕迹。风过时,落叶并未簌簌急坠,反倒带着几分眷恋,打着旋儿悠悠飘下,即便委地,也不显萧瑟。这更像是大自然以最轻柔的笔触,悄悄勾勒的预告。忆及去年,一场秋雨洗过西山,枫叶仿佛骤然泼上朱砂,不过几日,层林便如烈焰席卷群山,俨然梵高笔下奔放的油彩。风敛去了夏日的骄躁,只余清润凉意如溪流般淌过;阳光温煦如金,静静铺展于山隐水迢之间——天地正徐徐展开一幅素雅长卷。何其有幸,我能驻足其间,细赏秋光从初绽至阑珊的完整韵致。
踏上郊野山径,落叶尚未成铺天盖地之势,只三三两两散落,如风随手撒下的碎金。此景牵动童年记忆:总爱在初秋赤脚跑过田埂,草叶带着温软的韧劲。凝神间,草木温润的气息沁入肌肤,恍然中,那熟悉的气息如线牵引,带我重返故乡的田垄巷陌。记忆里秋收的晒场上,新割的稻谷堆成金色小山,在阳光下闪烁着丰饶;屋檐下悬垂的辣椒串如红瀑倾泻,映衬祖母慈祥的笑靥;黄澄澄的玉米列阵如兵士,守卫着饱满浑圆的豆粒。这些画面鲜活如昨,仿佛稻谷的清香犹在鼻端,打谷场上的欢声笑语仍萦耳际。
日影西斜,不觉行至田野。一位老者静立田埂,佝偻的背影如被岁月浸透的石像,凝望着田野。循其目光望去,稻田宛如一幅渐变的画卷,诉说着秋日的私语。稻穗已由青转黄,颗粒渐丰,沉甸甸地低垂,向大地倾诉着丰盈的喜悦。微风拂过,稻浪翻滚,沙沙作响,那是田野奏响的序曲。老狗安然伏于他脚边,一同静待斜阳沉入夜色。我忽然懂得,他眼中沉浮的,不独是这片土地,更是一生的记忆。时光在春秋更迭里流转,往昔弯腰插秧、挥镰收割的身影,早已被机械的轰鸣取代。这新旧交替的印记,恰似四季轮回时藏在风中的隐秘回声,应和着时代的节拍。几只白鹳在田埂上觅食嬉戏,起落的身影落在田垄间,像大地均匀起伏的呼吸,又似从时光深处漫来的细碎光影。
俯身拾起一片落叶,清晰的脉络宛如一张微缩地图,记载风雨晴日。这让我想起书房里那本泛黄的日记,夹着多年前收藏的秋叶。山行至此,方悟秋的邀约原是自然以万物为书的深情对话:看高天收尽夏色,澄澈如洗;听万木摇动秋声,飒飒成韵。每一片落叶都是时光的信笺,写满季节更迭的密码。
回到家中,翻开日记本,泛黄纸页间,一片枫叶标本依然鲜亮如初。窗外,月光如水,涤尽白日的尘埃。秋日的箴言无需言辞道尽——它就在山野斑斓的慷慨铺陈里,在老人凝望田野的静默背影中,在候鸟往来的鸣唳声间。秋风轻叩窗棂,仿佛低语:生命本无恒久炽热,亦无真正寂灭;每一次沉落都为新生让出道路,如同秋叶归根,终将化作春泥滋养来年枝头。盛衰荣枯,流转不息,四季以其不息的循环,低语着古老而崭新的箴言。这或许便是秋最深沉的邀约——邀我们聆听时光絮语,于变迁中触摸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