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鱼

  当竹片上的墨痕穿越两千余载幽暗时光，在阳光下重新显现，我们所面对的，远不止是几枚残简断牍，而是一场文明的“复活”仪式。荆州简，这一埋藏于楚地沃土的“地下书库”，正以其浩瀚的文本、原始的形态与惊人的系统性，叩击着中华文明最深处的记忆之门。它不是历史的注脚，而是历史本身；它不是文明的遗存，而是文明的“初稿”。

  在文字尚未被权力与时间反复修订的年代，楚人将他们历史，一笔一划刻写于竹木之上。这些文字未被“焚书”的烈焰吞噬，未被汉儒的经义重塑，它们如“活硬盘”般完整保存了先秦思想的“源代码”。从《九九术》到《诗经》，从《吕刑》到《四王五霸》，每一枚简牍都是一颗文明的“种子”，在荆州的水土中沉睡千年，今朝破土，长成一片思想的密林。

  当“荆州简”这一名称被正式确立，它所承载的，不仅是地域的荣光，更是对文明本源的重新确认。它提醒我们，真正文化自信，不在于对辉煌过往的简单颂扬，而在于对历史复杂性、多样性与真实性的勇敢面对与深刻理解。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时间的洪流中，锚定自己的坐标，看清来路，明辨去途。

  竹简无言，其声震古。愿这来自地下的光，照亮我们对中华文明的每一次回望与前行。

  2025年秋日，“荆州简”的学术会议在荆州召开。来自清华、北大、武大的学者们齐聚一堂，与荆州本地的文保专家、简牍研究者共同审视那些沉睡两千余年的竹木残片。它们并非金玉珍宝，却比任何青铜鼎彝更沉重——因为它们承载的是中华文明最原始、最未被篡改的记忆。这场名为“荆州区域新发现战国秦汉简牍与中华历史文明”的会议，不仅是一次考古成果的展示，更是一场对中华文明源头的重新勘探。

  “禹划九州，始有荆州。”《尚书·禹贡》的古老记载，在今日的考古发现中获得了全新的注脚。荆州，作为楚文化的发祥地与楚都纪南城的所在地，因其独特的水网环境与饱水土壤，成为简牍保存的天然“时间胶囊”。近年来，荆州出土的简牍数量惊人：楚简16批、4100余枚，占全国楚简总数的三分之一以上；西汉简牍1.4万余枚，胡家草场、秦家嘴等墓地接连出土成批文献，使“荆州简”成为一个具有独立学术地位的命名。这些竹木之上的文字，不再是零星的孤证，而是一部系统性的“战国秦汉百科全书”，一部由古人亲手写就的文明底稿。

  与以往所见的简牍不同，荆州简的独特价值，在于其完整性、连续性与多样性的三重叠加。张家山汉简揭示了汉初律令，里耶秦简展现了秦代县政运作，而荆州简则以更为宏阔的视野，勾勒出从春秋战国到秦汉之际的思想图谱与社会肌理。它不仅是法律与制度的记录者，更是思想、信仰、科学与日常生活的全景式呈现。如果说其他简牍是文明长河中的几朵浪花，那么荆州简，便是整条江流的水文图谱。

  修正对先秦文献传承的认知

  2021年王家嘴东周墓地出土的楚简《诗经》，是迄今所见存诗最多、文本结构最完整的战国《诗经》抄本。其中150余篇诗歌，绝大多数可与今本《诗经》中的“国风”相对读，但诗句顺序、个别字词却存在微妙差异。如1561号简“雉鸣求其牡，济盈……”与今本《邶风·匏有苦叶》“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相较，语序颠倒，诗意或有别解。这并非简单的抄写之误，而是暗示着先秦《诗》的流传本即存在多种文本系统，所谓“诗无达诂”，其源头正在于此。更重要的是，这些简本未经汉代经师的系统整理与意识形态筛选，保留了更为原始的“口传—书写”过渡期的文本形态，堪称“焚书”前最真实的文本遗存。

  厘清中国历史上几个长期悬而未决的谜题

  其一，关于“春秋五霸”的争议，历代史书众说纷纭。而秦家嘴M1093楚墓出土的《四王五霸》简，明确将楚文王列为“五霸”之一，为这一历史认知提供了首份出土文献佐证。这不仅改写了我们对楚国历史地位的理解，更揭示了楚文化自身的历史叙事体系——在楚人眼中，楚文王的霸业足以与齐桓、晋文并列。其二，关于中国数学史的起点，荆州简再次提供了实物证据。秦家嘴楚墓出土的《九九术》，是迄今最早的乘法口诀实物，将中国系统数学教育的物证提前了一百多年。其三，关于古代乐律与祭祀制度，王家嘴楚简中疑似为乐谱的《乐》类文献，以及用三道朱砂线分栏、呈表格状的《日书》，均为考古史上首次发现，展现了楚人精密的时间观念与复杂的宗教实践。

  还原一个真实而生动的战国至汉初世界

  松柏1号汉墓出土的《令丙第九》木牍，规定荆州所产的枇杷须长途运送至长安。枇杷易腐，如此劳民伤财的贡赋，映射出西汉初期中央对地方物产的强取豪夺。胡家草场汉墓出土的4642枚简牍，涵盖岁纪、律法、医方、占　卜、畜牧等八大类，堪称一部“汉代社会生活百科全书”。其中医方类文献，记录了大量民间验方与药物配伍，为研究中国传统医学的早期形态提供了第一手资料。这些内容，是《史记》《汉书》等正史所不屑记载的“下层历史”，却恰恰是文明最真实、最坚韧的根基。

  实现从“考古学概念”向“历史学概念”的跃迁

  过去，楚文化多被视为一种“南方异质文明”，其形象依赖于中原史官的零星记载与考古出土的器物造型。而荆州简的持续发现，使楚文化拥有了自己的“文献系统”。这些由楚人亲手书写、用于实际生活的文字，不再是“他者”的观察，而是“自我”的表达。它们证明，楚地不仅有屈原的浪漫诗篇、庄子的玄妙哲思，更有严谨的律法、精密的数学、系统的医药与复杂的行政文书。楚文化并非“蛮夷”，而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中不可或缺的一极。

  权威专家对荆州简的地位给予高度认可

  中华文化促进会名誉主席王石在会议中指出：“简牍作为中华文明传承的重要载体，承载着古老的智慧与记忆。‘荆州简’不仅保存完好，而且书写的文字灵动飘逸，极具研究价值。”他进一步强调，这些简牍“不仅修正了我们对历史的既有认知，更揭示了先秦文化的多元面貌。这些简牍，如同璀璨的星辰，照亮了我们探寻中华文明源头的道路。”这一评价，道出了荆州简在文明溯源中的核心地位。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与保护中心主任、教授黄德宽则从制度与认同的角度指出：“楚国800年的辉煌历史主要在江汉平原铸就，而荆州正是荆楚历史文化繁荣发展的核心区域。”他认为，荆州出土的简牍“数量之多、时间跨度之长、品类和内容之丰富与重要，是其他地区难以企及的。”他特别提出一个深刻的问题：“楚人从简牍中如何反映出对华夏文明的认同？”这一问题，直指“大一统”观念的形成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早期构建，使荆州简的研究超越了地域文化范畴，上升为中华文明统一性与多样性关系的重大课题。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简帛研究中心主任陈伟则聚焦于法律史的突破。他明确指出：“在现存已知的西汉时期四部律典中，有三部出自荆州。”这一数据，使荆州成为研究汉代法律体系无可争议的核心地。他进一步阐释：“通过对这些律令简牍的整理、复原、解读和研究，我们能够深入了解当时国家的制度架构、运行机制以及社会治理模式。”他以张家山汉简、胡家草场西汉简为例，指出这些文献“已经在律令体系等研究领域成为主要的史料依据”，其价值已不亚于传世文献。

  北京大学中国哲学暨文化研究所所长李中华教授则从思想史的高度评价：“楚文化堪称长江流域文明的集大成者。”他以老子、庄子、屈原三位楚人巨擘为例，指出他们“是中华文明精神内核的重要构建者，他们的思想和作品是人类文明宝库中的璀璨明珠。”而荆州简的发现，正是这些精神巨人的思想土壤的直接见证。这些简牍中蕴含的哲学、宗教与文学元素，为理解道家思想的起源与演变提供了鲜活的文本依据。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党委书记、院长方勤则强调了荆州简在楚文化起源研究中的关键作用：“楚文化起源问题是楚文化演变脉络中的核心议题，而‘荆州简’为这一议题的探讨提供了极具说服力的简牍证据。”他称这些简牍“以其原始性、真实性的特质，为我们精准定位楚文化起源地、梳理楚文化早期发展脉络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资料”，并将其誉为“解锁楚文化奥秘的关键钥匙”。

  荆州文物保护中心主任方北松则从技术层面揭示了简牍“重见天日”的艰辛历程。他介绍，荆州已完成对近65%出土简牍的修复工作，并承担了全国约80%的简牍保护任务。他研发的草酸脱色法等技术，使“肉眼难辨的字迹得以重新显现，干缩变形的竹简润胀复形、焕新”，为全国简牍保护树立了技术标杆。他坦言：“‘荆州简’的保护工作是我们积累经验的源头”，其技术成果已推广至全国。

  荆州简为中华文明的连续性提供了关键实证

  秦始皇“焚书坑儒”，使先秦典籍遭受毁灭性打击。后世所传的《诗》《书》《礼》《易》《春秋》，皆经汉儒整理，不可避免地带有汉代意识形态的烙印。而荆州简中的《诗经》《尚书·吕刑》等，是“焚书”前的原始抄本，堪称“活硬盘”般的存在。它们证明，中华文明的核心典籍在秦火之前已具规模，其文本传承具有高度的稳定性。同时，这些简牍也展现了文化融合的过程：中原的礼乐制度与荆楚的巫祭传统并存于同一墓葬，儒家的“诗书”与道家的“养生”共处于同一文本系统。这正印证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兼容并蓄”的本质特征。

  凝视那些窄至5毫米的竹片上灵动飘逸的楚文字，仿佛能听见两千年前楚地的风声。它们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有温度的历史。蒋鲁敬等学者在红外图版前逐字释读，其成就感“堪比破获一桩悬案”——因为每一字的释出，都是对文明长河中一段失落记忆的找回。

  “荆州简”如星辰璀璨，照亮探寻中华文明源头的道路。它告诉我们，文明的源头并非单一的涓涓细流，而是由无数支流汇聚而成的浩荡江河。同时也昭示，历史真相不仅存在于庙堂之高的史册中，更深藏于田野之下的竹木之间。从王家嘴的《诗经》到秦家嘴的《九九术》，从松柏的《令丙》到胡家草场的《医方》，这些简牍共同编织出一幅中华文明早期发展的壮丽图景。

  荆州，是当仁不让的楚文化地理中心，如今，正向楚简研究学术高地稳步迈进。未来若能建成“楚简国际学术中心”，将这些沉睡的智慧向世界开放，那么，“荆州简”不仅将点亮中国的文明探源之路，也必将将成为全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

  竹简之上，字字千钧；文明之始，光耀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