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开全 吴之波
老窑口,是我儿时“躲猫猫”的地方,每次从那里经过,觉得平淡无奇,也没有往心里去。不知什么时候老窑口被推平了,灰飞烟灭,反而激起我对它的眷恋。
老窑口是烧窑制砖的简称。这口窑何年何月由谁牵头建? 建窑过程中有没有姓氏之间发生过争执? 我一无所知。我只知,施家迁移出后老台,因地势高,土源好,附近村民羡慕不已。与施家后老台相邻的靳家河,因两岸土地分配给了靳氏而得名。
建国初,农村多半是茅草房,亦如唐代诗人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所云:“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政府为改善居住环境,鼓励建砖瓦房。于是,农村建土窑渐渐多了起来。
“有钱难买东南高。”何况是老祖宗肩挑手提垒起来的老祖业,施家当然不愿意靳氏在祖基地取土烧砖,于情于理,施姓人都是坚决反对的。后来,公社书记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两家,出窑的砖按四六分账,制止了一场族群之间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斗殴事件。
一堤之隔是大刘湾的农田,由于运粮河的开凿,这里堤高坡陡,土源非常丰富,而且是烧制青砖的上等黄土。尹姓建窑,刘姓有土地,刘姓与尹姓同饮一河水,又有姻亲关系,好比烧窑的建房子,一举两得。
中秋过后,谷物归仓,重阳风起,甘露降。农村稻草堆积集成垛,农田收播季节完成,乡民烧窑正好利用农闲时期。
老窑口热闹起来了,进窑烧砖的村民必须排队按号进行。烧头窑的人最不划算,因为头窑须要多烧两天的柴火,去除窑洞的潮湿。烧一窑的砖凭集体分到户的稻草是不够的,有些村民先找其它人赊一些稻草,来年按斤两再还给老乡。家庭富裕点的,买些稻草,虽然一两分钱一斤,但烧一窑的稻草也是一笔不少的开支。
家庭劳力多的人,砍一些荒草,树枝,只要是熬火的都当宝一样捡回家。
扳砖成型是最费体力的活,一是取土,再牵牛和泥,人累牛也累。泥土黏性发挥出来,这个过程中劳动强度非常大。俗语说,世上有三苦:扳砖、烧窑、磨豆腐。泥和好后制坯,凉干。遇上六月跑暴雨,你得马上寻些胶布盖上砖坯。碰上“牛背雨”,老天爷好像专门跟你过意不去,乡亲口无遮拦,管你天王老子一顿乱骂。
封口准备点火烧窑的那天,你要诚惶诚恐,祈祷一番,态度不是一般的端正,与骂老天爷下“牛背雨”时有鲜明的反差。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不由让我想起烧窑匠与乞丐的轶事。
叫花子不仅喜欢睡早床,更喜欢睡窑洞,因为窑洞比漏风破壁的家里暖和。
有一天,烧窑匠与叫花子扛上了。
叫花子在窑门口睡瞌睡,碍手碍眼,烧窑匠虽然也是贫穷人家,认为有一门手艺,东家有酒有肉款待,自我感觉高人一等。哪知叫花子根本不买他的账。
争归争,吵归吵,封窑门还差一块砖,烧窑匠急得团团转,叫花子看在眼里,从讨米的布袋子里拿出一块砖来,说道:叫花子别的本事没有,一根打狗棍,专门打狗眼看人低的狗,一块敲门的砖,专敲为富不仁的门。
烧窑匠被怼的一脸通红,接过叫花子的砖去封窑门,竟然严丝合缝。
这则轶事告诉我们,穷不失志,富不颠狂,心存善念,不要欺负弱势群体。人和人之间没有高贵低贱之分,有的只是彼此尊重。
小时候,我们一群糙子伢常跟烧窑匠套近乎,帮他抱一些桔梗、稻草到窑门口,以便借窑火烤个土豆、红薯过个嘴巴瘾。窑烧三五天倘可到烧窑匠面前晃来晃去,若烧窑的火侯有七八个日子,窑里的土坯还是青不青,黄不黄的样子,烧窑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烦躁不安,这个时候要知趣地离他远一点。他若烧了一窑“水货砖”,毁几代祖传烧窑匠名声事小,东家费时,费力,费财的事非一个烧窑匠所能承担的。
烧窑匠烦躁不安的背后,实际上是一种负责任的表现。
农村娶媳相亲讲究门当户对,一要灰坑大,证明这家勤劳节俭,灰坑是堆积肥料和垃圾的地方。二要草垛高,农村农民烧火煮饭都需要柴火,草垛子高也是代表一种财富。如果屋前码放一些青砖,或者没有烧成的土坯砖,娶媳相亲更受女孩子家青眯。
我朋友吴海棠因为烧窑差一点误了一桩好姻缘。
那一年排号烧窑轮到他家巧遇春节,海棠腊月二十九、除夕、大年初一,连烧了三天三夜的窑。农村大年初二新女婿要给丈母娘拜年。
海棠小伙子长的端正,国字脸,剑眉朗目,身材伟岸,大过年新衣服往身上一穿,更
显得一表人才。
他是大清早带上烟酒茶叶礼品去的。新女婿上门,鸡子、鸭子遭了殃,丈母娘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
海棠女朋友彦英,面容姣好,一笑两个半深不浅的酒窝,美丽动人。他们是由隔壁村聂媒婆撮合的一门亲事。两人见面不多,站在一起都有些尴尬。
彦英应付了海棠几句,她要去厨房帮姆妈打下手,吩咐海棠去她房间里休息一下,等会饭菜熟了喊他。
姑娘伢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床单被套叠的整整齐齐。烧了三天三夜窑的吴海棠有些犯困,他拉开被子躺在床上,偷偷用鼻子嗅了嗅棉被,他感觉那种香气比茉莉花更浓,比荷花更香,不多时,云里雾里进入了梦乡。
丈母娘蒸鲢煮鲫,卤鸭炖鸡搞了十二大碗,堂屋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只等新姑爷上桌喝酒。
彦英去房间小声连喊三声“海棠起来吃饭……”
这海棠却睡得鼾声如雷,彦英拉又不敢拉,扯又有些害羞。她跑出房间,跟姆妈说:海棠睡得好熟!
丈母娘说:年轻人过年贪玩熬了夜,让他睡一会儿吧。
哪知这家伙睡到快日落西山还没醒。丈母娘心里有点不满意了,“这聂媒婆做的个么媒! 小伙子看起来清清爽爽,脑瓜子怎么不灵光。再犯困也要知道个日滴夜滴!”她吩咐彦英骑溜机蹬把聂媒婆叫来,来看看做的好媒!
聂媒婆离彦英家不远,听彦英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火急火燎地搭彦英车子来了。
还没进房间,就听见海棠高一声,低
一声,鼾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像吟诗作对一般。
聂媒婆苦笑道:鼾人憨福,今天你们什么事也不说,明天我去问个明白再回复。
睡得像猪一样的吴海棠是被聂媒婆掐醒的。席上丈母娘表面上客客气气,往海棠碗里夹菜,心里却为女儿婚事打起了退堂鼓,这一点瞒不过心细的彦英。海棠也知道自己睡得忘了形,失了分寸,吃饭更加拘束起来。
临别时,丈母娘说了些客套话,也没让彦英出门送一程。
聂媒婆道了一声“多谢”。紧跟海棠出门,在转角的巷子处扯着他埋怨道:“你今天是咋了? 黄里黄混睡了大半天,新女婿上门哪有你这样的?”
海棠苦笑一声:“我在家连烧了三天三夜的窑,来这里实在太犯困了。”
“伢儿! 你到这里等一等! 我转克跟彦英姆妈解释一哈……”
丈母娘听了原因,脸上乐开了花,性情比翻书还要快,连忙叫彦英出门送她海棠哥哥一程又一程。
如今,老窑口消失了,但乡亲们并没有忘记它,每年春、秋两季都有隆重的祭祀活动,每一次回到故乡经过这里,都会让我平添一份敬畏之心,感恩之情。
如果把老窑口比喻一座山、一座关隘,它应该是我心中最神圣的“泰山”,也是我心中最有份量的“山海关”,它用无声的言语,为这一方乡土孕育出了遮风挡雨的砖瓦,老窑口前的口坛子水塘温润了我的父老乡亲。
回望来路,那清晨的一缕阳光揭开江汉平原上一层层薄薄的雾纱,油菜花为美丽的乡村田园铺上了金黄色的地毡,站在老窑顶,似乎是年迈的父亲佝偻着身子,把我驮在他的肩上,让我把故乡的风景看得更远,看得更仔细一些。现在,那些青砖成了我心中的泥土,在梦中总能嗅到它的清香,那一炉窑火总是温馨我童心未泯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