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复一
很难用一个具体的主旨来定义《不舍昼夜》,王十月不动声色地选择用最为质朴的方式讲述了王端午的一生。小说充满了对生命哲学的思考,并力求生命的真实体验,像一条幽深而澎湃的长河,洄流到生命的源头也将是生命终结的地方。柏格森倡导的生命哲学的核心无非是两个字:反抗。他认为生命不是物质,而是一种盲目的、非理性的、永动不息而又不知疲惫的生命冲动。王端午是生命哲学的践行者,也是生命哲学的殉道者。
他就像一只归渡的寒鸦,飞过孤独,飞过拧巴,飞过热闹和喧腾,最后落在残阳如血里。
王十月在他的长篇小说《不舍昼夜》中多次提到卡夫卡,在捷克语中,“卡夫卡”的含义是“寒鸦”。卡夫卡说:“我是一只寒鸦,因为我的翅膀已经萎缩。我是灰色的,像灰烬。”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寒鸦”这一意象,最早可溯源到远古时期,后来慢慢衍生出对生命、时间和孤独的思考。《不舍昼夜》把寒鸦归渡的抽象美学意境以王端午为媒介具象地表达了出来。我以为,寒鸦归渡的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孤独的象征主义、魔幻的浪漫主义以及传统绘画的意境追求上。
孤独的象征主义
寒鸦常常被用来表达孤独、忧伤和永恒的记忆。在爱伦坡的《乌鸦》的诗歌中,乌鸦被用来象征“哀伤和永无止境的、孤独的回忆”。
在中国文化的语境里,孤独特指一个人如何与自己相处。有人说,人类的热闹各有不同,但孤独的底色大致相通,《不舍昼夜》当中的王端午是孤独的。细捋王端午的人生脉络,会发现孤独贯穿了他的一生。
王端午第一次体会到无以言说的孤独的念头,是他在15岁时说出“卡门是自由的”这句话的时候,这是一个来自乡下少年的孤独,他有想要分享的冲动,却无人可以分享。他第一次思考“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值得的人生? 如果人的一生都没有遵从自己的内心活过,那这样的人生是否有意义?”这样的思考从未停止,他从反抗父亲开始,反抗故乡,反抗盲从,反抗违背自己的意愿,到最后,反抗死,又反抗活着。像极了一条洄游上千公里的鲑鱼,为了能到达它生命的出生地也将是它的死亡地,抗激流,跃水头,躲棕熊,避浅滩。好似冥冥之中有一支大写意的笔,勾勒着王端午的一生。
第二次,是他躺在铁架床上读卡夫卡。肉体虽然已被流水线切割成无数个时间碎片,他还是会选择在夜深人静时用读卡夫卡来喂养精神,并且他从卡夫卡身上看到他父亲的影子,他惊叹,“越过如此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空间,越过文化和种族的鸿沟,人性依旧是如此的相似。只是在父亲的威压下,卡夫卡成了卡夫卡,王端午成了睡在铁架床上的打工人。”
第三次是王端午变成李文艳之前的第一次被迫流浪。他发现当人具有强烈的羞耻心和道德律时,这个人是不自由的。王端午唯一担心的是,“我们明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今天所承受的苦难。”直到李文艳事件的真相浮出水面,王端午虽然无法真正和过去做个了断,但他终于能摘掉李文艳这个假身份,并用王端这个名字开始他的重生之路。
第四次,明知无法将石头推上山,依然满怀激情与信念,日复一日地坚持推石头上山,但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时刻,他意识到他高估了的重要性,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成为他余生的课题,于是有了第二次流浪,这次是主动流浪,他将名字改回王端午。
当然,还有那些热闹的时刻,比如改革开放的大浪催生出无数南下打工的热潮,比如工厂门口那些进进出出的各色制服,再比如读书会,比如网红直播,这些喧腾过后的寂静,多像一群寒鸦于日暮时分择树而栖的景象。
王端午一生都是反抗的、孤独的、拧巴的,注定用命,才能完成自己与自己的和解。
说到底,孤独是一种生命体验,也是美学的本质之一。“它不仅是一种情感状态,更是一种生活态度。在美学领域,它被视为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蒋勋在《孤独六讲》中也提出孤独美学的观点,他认为美学的本质或许就是孤独。所以《不舍昼夜》的美学意义,很值得玩味。
魔幻的浪漫主义
《不舍昼夜》的整体腔调充满了悲悯与深情,但同时也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波德莱尔对浪漫主义的定义是:“它既不是随兴的取材,也不是强调完全的精确,而是位于两者中间,随着感觉走。”作为创作方法,浪漫主义在反映客观现实上则侧重从主观内心世界出发,抒发对理想世界的热烈追求,常用瑰丽的想象和夸张的手法来塑造形象。
在《不舍昼夜》中,有两处浪漫而又魔幻的描写印象深刻。一处是,王端午去到李文艳的家乡,当得知李文艳用电打死自己后,有一只反复出现的蜘蛛,王端午认为那一定是李文艳的冤魂,是李文艳在用这种方式等了他好多年。另一处是,黄狗的魔幻意象。它曾做为王中秋的魂,一路尾随王端午,可惜王端午不知道真相,将它遗落在河边,它也曾做为一条孤独的老犬陪伴在王端午父亲身后,还有一条叫“黄豆”的中华田园犬与王端午一同见证了本世纪的那场大疫。
再有,在《不舍昼夜》中,充满了留白的的艺术手法。留白是中国传统文化艺术追求的浪漫境界,它折射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哲学魅力,蕴含了无限的可能性和旺盛的生命力。欲说还休,欲语又止,这种含蓄的表达,为读者带来深邃而又丰富的空间意境。比如王端午四姐坟上那片野百合;比如前面李想主动找王端午去墓地祭拜王幺姑到最后不与王端午相认;比如王端午的母亲从忍辱负重到死前决定不与王端午的父亲合葬;比如王端午和姐姐们去祭拜王幺姑时,在路上的对话和沉默。每一处留白处,都是王端午“拣尽寒枝不肯栖后”短暂的人生驿站。
传统绘画的意境追求
《不舍昼夜》虽然明显受到西方近代哲学思想的影响,但依然能感觉到作者以东方独特的慈悲和深情的境界观,审视着中国半个世纪以来,在旧有价值体系崩塌,新的价值体系斜逸横生的特殊历史环境下,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恰似中国特有的、高度自我的艺术,也是高度忘我的大写意水墨。《不舍昼夜》的时代跨越与时代背景便似大写意水墨,虽寥寥数笔,却疏可跑马。比如朱耷的水墨画《枯木寒鸦图》,它通过水墨的浓淡变化,营造出一种超越现实的空间感,展现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厚重,以及“石可破,而不可夺坚;丹可磨,而不可夺赤”的哲学思想。
画中的寒鸦,多像那个拧巴纠结了一辈子的王端午。
又想到西方的油画。“油画的色彩运用极为丰富,从宛若清泉的蓝色到炽热如熔岩的红色,每个色块都承载着无数的情感和故事。”《不舍昼夜》也同时拥有这种油画的质地。比如第六章《或许,他想成为一匹荒原狼》,便是一副色彩极为绚烂的油画,稠得密不容针。这也多像那个拧巴纠结了一辈子的王端午。
或许,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王端午和王端午的流浪梦。王端午面独属于自己的剧本,即便知道人的结局都指向死亡,他仍旧坚持自己的人生操守,在意外或意料中的情节中,本色地出演着自己。我认为这也是人活着的另一重意义。
最后想说的是,《不舍昼夜》一直在解决王端午的灵与肉的问题。《不舍昼夜》中缓缓流淌的生命之河,既有忧郁、孤独,也有挣扎与不妥协。纠结、拧巴了一辈子的王端午,终其一生,都在向他的生命致敬,终其一生,都在向他的尊严致敬。
王十月,本名王世孝,湖北石首人,70后小说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广东省作协副主席,《作品》杂志社社长总编。迄今发表出版长篇小说《无碑》《如果末日无期》《米岛》《收脚印的人》《活物》等八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数十种,《国家订单》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作品译成英、俄、西、意、日、蒙等多种语言出版、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