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卫平
编前语
1982年,荆州马山战国丝绸惊世出土,沉睡2300年的楚人华服重现天日。这些灿若云霞的丝织物,改写了专家学者和公众对中国服饰史的认知,更以其精湛工艺与神秘纹样,展现了楚文化的瑰丽神奇。
从考古发现的震撼,到学术研究的突破;从纹样背后的“楚魂”解码,到如今“战国袍旅拍季”的文旅热潮——这场跨越千年的时尚复兴,既是传统文化的活态传承,也是文化自信的生动实践。
本期专题,我们将带您走进战国丝绸的世界,探寻这一从历史深处走向当代生活的文化密码。
入夏以琮,“荆州最美战国袍旅拍季”渐进高朝,在荆州古城文化旅游区大放异彩。不过,当社交媒体掀起古城“战国袍”旅拍热潮之时,又有多少人荆州人知道,真正的“战国袍”究竟是怎样的呢? 古城楼上那随风飘舞的宽袍大袖,竟然来自一位楚国贵族女子的“衣箱”。
这些深埋在地下两千多年仍灿若云霞的丝织物,不仅证实了《楚辞》中“华采衣兮若英”的描述,更让我们第一次触摸到了战国时期楚人时尚的真实肌理,颠覆了世人对先秦服饰的想象,让我们知道了“战国袍”美丽绽放时的样子。
“战国袍”破解千年时尚密码
谁会想到,40多年前荆州马山砖厂的一次例行取土作业,竟意外地揭开了中国服饰史上最为辉煌辉煌的篇章。
1982年1月19日,当荆州博物馆的考古人员打开马山一号楚墓时,一个被时光封存了2300余年的楚人“衣箱”赫然呈现:
出土各类丝织物152件,其中保存较为完好的衣物35件,有21件是刺绣品,共分为绢、绨、纱、罗、绮、锦、绦、组等八大类。同时,还出土了12个品种的452片丝织物碎片。这些,构成迄今发现的先秦时期最完整、最丰富的服饰体系,被考古界誉为“战国丝绸宝库”。
这些穿越时空的战国服饰,以其惊人的完整度和精美度,彻底改写了我们对中国古代服饰的认知,并以此改写中国丝绸史和服饰史。让我们知道了战国时期的楚人穿什么样的衣服。墓中出土的衣物,涵盖了袍、衣、裙、裤、帽、鞋等全套服饰,既有日常穿着的素纱禅衣,也有装饰华丽的锦绣礼服,甚至还有用于丧葬的"冥衣",构成了一幅完整的战国楚人衣生活图景。
这些沉睡千年的时尚密码被唤醒后,服饰史学家惊喜地发现,许多文献中记载但无法确认的服饰名称和形制,如“深衣”“直裾”等,终
于有了实物对应;纺织专家则对这些丝织品的高超工艺叹为观止,其密度高达每厘米140根经线的绢,其精细程度甚至超过现代技术生产的丝绸;而文化学者,则从中解读出楚文化独特的审美取向和精神气质。
更为重要的是,马山楚墓的发现为当代人重新认识中华服饰传统提供了物质基础。当我们凝视这些2000多年前的华服,仿佛能看见屈原笔下“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的楚大夫形象,能想象“楚王好细腰”的宫廷风尚,更能理解“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装扮。这些实物,让抽象的文献记载变得鲜活可感,让遥远的先秦时尚变得触手可及。
当时,中国古代章服文化事业的开山者沈从文先生在看到马山出土的战国丝绸时,心灵受到极大震撼。他激动地说:“这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壮观的文物之一。”这位耄耊老人,说着说着竟然对着这些战国丝绸,“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对此,著名纺织考古学家、“战国袍”复原第一人王亚容说:“这是老人家人生中仅有的一次膜拜。”
凤鸟花卉纹绣绵袍
凤鸟花卉纹绣绵袍,战国,身长165厘米,袖展158厘米。1982年荆州马山一号楚墓出土,荆州博物馆藏。
两袖平直,宽袖口,短袖筒,三角形领。深黄色绢里,领缘多用纬线起花绦,外缘用田猎纹绦,内缘中部和大襟上部内侧用龙凤纹绦,内缘两侧用凤鸟菱形纹锦。袖和下摆缘均用大菱形纹锦。长袍宽大,纹饰优美,被考古专家誉为“天下第一袍”。
“战国袍”里隐藏着“楚魂”
展开马山楚墓出土的丝织品,一个奇幻瑰丽的世界扑面而来,龙飞凤舞的纹样、几何与自然完美结合的图案与大胆奔放的色彩搭配,彰显着楚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非凡的艺术创造力。这些丝绸纹样,是楚文化精神密码的视觉呈现,是“楚魂”的物质载体。
其实,如今古城热秀的“战国袍”,并非典型意义的“战国袍”。那么,什么才是“战国袍”?
“袍是一种上衣和下裳相连续的服式。”荆州博物馆研究馆员彭浩先生认为,“袍是长及脚面并絮有丝绵的冬季服装。马山一号楚墓出土的七件袍使我们对楚人的袍式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
古代的“袍”,是“有衬里的长衣”。对此,沈从文先生说:“袍在楚国非常流行,分为直裾和曲裾两种。”曲裾是平民穿的常服,直裾则是贵族专用的服装。出土的帛画进一步证实,楚人还喜欢在袍外用细带束腰,而且还将腰束的很细。据说,是因为楚王好细腰的原因。
要说“战国袍”靓丽的样子,还是考古学家王亚蓉复原的“凤鸟花卉纹绣绵衣”最具代表性。
这件国家一级文物——“凤鸟花卉纹绣绵衣”,两袖平直,袖展158厘米,身长165厘米。上衣正裁四片,“下裳”由九片拼缝,襟、襬锦缘宽9厘米。王亚蓉说:“这件绣衣,是马山一号楚墓出土的绣工最为精绝的一件,每公分绣有十个锁绣圈扣,每个圈扣长1毫米,绣纹挺括利落,精美无匹。绣纹为正面鸟像,两翅平开直立作起舞状,头上冠羽有如华盖,向两侧垂悬若流苏,神秘庄严使人联想到古代盛饰的女巫。两翅上曲部分又复作两乌头形状,其一更生出花枝向上漫卷至顶反倒挂下长长的三穗花串,似战国组缨陆离玉佩之状。呈现出楚文化纹饰设计与设色的神秘情趣与魅力。”
有一年,在荆州召开的中国国际服饰研讨会上,将王亚蓉复制的这件绵衣平铺在一块展板放在地上,整件衣服非常精美,来自日本、韩国等的学者为了能看得更清楚,围着衣服跪了一圈。这些国际上的知名学者,无一不为中国古老的文化而折服,而五体投地。
不过,最令人惊叹的,还是“战国袍”上那些充满动感的纹样。比如,中国唯一的一件“罗”——龙凤虎纹绣单衣,也就是战国贵妇人穿的“直裾”。整件绣衣,由76组纹饰组成,高雅壮美。绣纹是一支旋转飞舞的凤凰,双翅与爪尾下各压着两条扭摆挣扎的龙和一只引颈怒吼的虎,既抽象又神肖地勾画出一组凤虎龙相搏场面,展现出强烈的生命力和运动感。这些纹样,通过巧妙变形和穿插,形成连续而又变化多端的视觉效果,显示出楚人艺术思维的高度成熟。
马山丝绸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各种变形菱形纹,它们或单独成锦,或作为边缘装饰,通过线条的粗细变化、色彩的明暗对比,产生出令人眩目的立体效果。考古学家发现,这些看似抽象的几何图案中,往往暗藏着龙、凤、花卉等自然元素的变形处理,体现了楚人“观物取象”的思维方式和将自然形象提炼为几何符号的高超能力。对服饰文化颇有研究的英国汉学家威尔弟先生看了马山一号楚墓出土的丝织品后,感概万千地说:“这是中国战国的毕加索的设计。”
楚人的纹样设计,有一种穿越时空的现代感,它们的构成方式、变形手法与当代设计理念惊人地吻合。这些纹样所蕴含的文化密码,对当代设计产生着深远影响。近年来,越来越多的设计师从马山丝绸的纹样中汲取灵感,将其转化为时装、家居、视觉艺术中的现代元素。这些古老的图案,正以新的媒介延续着艺术生命。
绢地凤鸟花卉纹绣绵袴
绢地凤鸟花卉纹绣绵袴,战国,袴长116厘米,腰宽95厘米。1982荆州马山一号楚墓出土,荆州博物馆藏。
绵袴由腰和腿两部分构成,裤腿作灯笼状,朱红色绢面,下端打有五折,形成小口,腰为灰白绢,前部较为完整,腰后敞开裆形,仅有两条袴腿,裆口不闭合,与当今的套裤比较相近。裤子,即下裳,无腰开裆,只有两只裤腿,古人称之为“胫衣”。
马山一号楚墓出土的绢地凤鸟花卉纹绣绵袴,是东周时期唯一的一件袴的实物,是“中国最早的绵袴款式”,被考古专家誉为“天下第一裤”。
“战国袍”的当代复兴与文化自信
2025年春夏之际,一场场别开生面的“战国袍旅拍季”活动,吸引了无数游客的目光。俊男靓女身着“战国袍”在古城墙、博物馆、明月公园等场景中拍摄写真,宽袍大袖随风飘扬,锦绣纹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构成一幅古今交融的动人画面。
这种时尚文旅活动的持续开展,标志“战国袍”已跳出荆州博物馆的展柜,迈出走向日常生活的重要一步,成为“活化楚都”、弘扬楚文化的创新实践。
“战国袍”的当代复兴,绝非简单的复古潮流,而是一场深刻的文化自觉运动。专业走秀,是“战国袍”展示的高级形式。身着“战国袍”的模特们在宾阳楼下缓步前行,那些菱形纹、龙凤纹在聚光灯下闪现,两千多年前的楚国服饰,仿佛在这一刻重新获得生命。这些服装走秀,不仅仅只是一场又一场视觉盛宴,更是一次次成功的文化传播与城市推广,视频片段在社交媒体上获得数以百万计甚至上千万次播放,使“战国袍”一再登上热搜。
“战国袍”在荆州的复兴,也为地方文化产业注入了新的活力。在荆州古城东门景区、张居正街和荆州博物馆附近街道上,出租楚式服饰的店铺如雨后春笋。而在一些楚汉服装工作室里,从高端定制到普通成衣,几乎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条。如今,“穿战国袍游荆州”已成为旅游新卖点,景区提供服装租赁和专业拍摄服务;学校将楚服饰文化纳入地方课程,学生通过亲手制作简单纹样加深文化认同。
“好的传承,不是照搬照抄,而是理解精髓后的再创造。”荆州这种文化实践的成功,关键在于把握了传统与创新的平衡。以严谨的学术研究为基础,以现代审美需求为导向,以多元传播手段为桥梁,让沉睡千年的文化遗产重新融入当代生活。
当夕阳西下,荆州古城墙上最后一批拍摄“战国袍”写真的游客依然难掩笑容,那些灿若云霞的衣袂渐渐隐入暮色。但“战国袍”的故事远未结束。从马山一号楚墓的惊世发现,到纹样中解读的楚人精神,再到当代生活中的文化复兴,这场穿越两千年的美丽绽放,正以新的姿态延续着中华文明的薪火。在文化自信日益增强的今天,“战国袍”连接起传统与现代,诉说着中华民族创新不止、生生不息的精神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