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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 文化荆州

荆州,杜甫“诗圣”之名的起点


  □ 袁枫

  大历三年(768年)春,五十六岁的杜甫携家眷抵达荆州(时称江陵),欲在楚地暂避战火。彼时他已饱经离乱,贫病交加,诗作中“囊空恐羞涩”的窘迫,映照着生计的艰难。他在江陵城西寻得茅屋暂居,面对荆江云雨和藩镇割据的动荡,写下的诗句里藏着无依的怅惘。半年后,疫病蔓延、资财耗尽,杜甫不得不再次登船东下。离岸那日,江雾弥漫,他未料自己留在此地的诗篇,将被半个世纪后的另一位诗人重新拾起,铸就“诗圣”之名。

  贬谪荆州后的困顿与觉醒

  唐宪宗元和五年(810年),元稹踏着杜甫曾走过的江岸来到荆州。与杜甫的仓皇不同,他是以江陵府士曹参军的身份被贬至此——这官职形同“软流放”,无实权可言。

  此前,元稹任监察御史时,因弹劾河南尹房式违法,又在驿站与宦官刘士元争厅冲突,触怒权贵,被贬千里之外的楚地。在荆州的五年(810—814年),成了他仕途的低谷,却意外成了创作的高峰。

  他的办公地在荆州府衙西侧小院,每日处理工程营造、户籍登记等琐事。同僚因他被贬多敬而远之,政治失意让他将精力全投到诗中。《楚歌十首》里“楚人千万户,生死系时君”的句子,笔锋从早年艳情转向社会写实,添了楚地特有的苍凉。

  这段日子,他的诗风彻底蜕变。早年“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缠绵,转为“辞浅意哀”的沉郁。《感梦》中写对长安的思念,却以“闲坐悲君亦自悲”的沉郁作结,个人际遇与地域特色在诗中交融,形成独有的“荆州范儿”。

  在荆州,元稹的生活充满矛盾。他一面与白居易密切诗文唱和,隔空推动新乐府运动,写下《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一面又因纳安氏为妾引发争议,与《遣悲怀》中“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深情形象形成反差,成了后世议论他“言行不一”的话柄。

  他常参与当地文人雅集,席间吟诵新作。楚地巫风、楚辞遗韵渐渐渗进诗里。游纪南城遗址时,他见断壁残垣间野草疯长,写下“濩落贫甘守”“荒凉秽尽包”,既有对历史的感慨,也藏着对自身境遇的喟叹。谁也未曾料到,这位困顿于江陵的贬客,将在三年后,为半个世纪前那位漂泊的诗人,写下改变中国诗歌史的篇章。

  家族纽带下的共情与推崇

  元稹与杜甫,本是相隔时空的灵魂。杜甫卒于770年,元稹生于779年,两人从未谋面。但命运的丝线,早已悄悄将他们连在一起。

  这层纽带藏在家族姻亲里。杜甫的外祖母是唐太宗曾孙义阳王李琮之女,嫁入崔氏后生下杜甫之母;她的姐妹嫁入郑氏,生下了郑宏之母。而元稹的母亲郑氏,正是郑宏这一支的后人——算起来,元稹与杜甫算是远房亲戚。这层关系,让杜甫之孙杜嗣业的求助显得顺理成章。

  元和八年(813年),杜嗣业背着祖父的遗骨,从湖南踏上北归之路。杜甫临终前遗愿归葬河南巩县祖茔,却因家贫暂厝岳阳。四十三年间,战乱不断,遗骨迟迟未能归乡。杜嗣业一路跋涉,遇过劫匪,遭过风浪,途经江陵时,听闻元稹在此任职。念及家族渊源,又知元稹在文坛的分量,他叩响了府衙的大门,恳请为祖父撰写墓志铭。

  彼时元稹正因病卧床,听闻来意,挣扎着起身。他看着杜嗣业行囊里那卷泛黄的杜甫诗集,想起自己少年时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震撼,想起自己在各地所见的民生凋敝——这些与杜甫诗中的世界何其相似。他不仅慨然应允,还拿出俸禄资助杜嗣业完成迁葬。

  在病榻前,元稹写下了《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这篇墓志铭,成了文学史上的里程碑。他在文中细数杜甫的诗歌成就,直言“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甚至大胆断言李白的长诗“不能历其藩翰”。这番评价,既是对杜甫的推崇,更是对自己文学主张的宣言。

  元稹推崇杜甫,绝非一时兴起。个人境遇的共情至关重要。写墓志铭时,元稹正处于贬谪的低谷,政治失意,疾病缠身。杜甫一生困顿——安史之乱中被俘,流落蜀地,晚年漂泊无依——这样的经历,让同样身处逆境的元稹感同身受。他感叹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何尝不是在写自己“各自埋幽恨,江流终宛然”的心境? 此外,也是对诗坛话语权的重构。中唐时期,诗坛仍笼罩在盛唐的余晖里,李白的浪漫主义被奉为圭臬。元稹却通过墓志铭,将杜甫推为“集大成者”:“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实则是在挑战既有审美传统,为现实主义诗风张目。

  千年回响中的纷争与共识

  元稹的墓志铭,像一块巨石投入诗坛,激起了千年涟漪。首先是文学观念的革新。元稹与白居易倡导的新乐府运动,核心是“文章合为时而著”,而杜甫的诗,正是这一主张的完美实践。从“三吏三别”到《兵车行》,杜甫用诗歌记录时代,这种“以诗证史”的精神,与元稹的追求高度契合。他在墓志铭中特别强调杜甫“铺陈终始,排比声韵”的叙事技巧,其实是在为新乐府运动寻找历史依据。

  最直接的是引发了“李杜优劣论”。他直言李白不及杜甫,白居易随即呼应,称李白诗“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这一观点在当时便引发争议,有人批评元稹“拉踩”李白,有人觉得他夸大其词。但恰恰是这场争论,意外让“李杜”并称成为共识——从此,诗坛有了“浪漫”与“现实”两座高峰。

  更重要的是,它让杜甫从“生前寂寞”走向“身后荣光”。杜甫在世时,诗作多散佚民间,知者寥寥。元稹以文坛领袖的身份为其“盖棺定论”后,韩愈、杜牧等名家纷纷响应,开始整理杜诗。到了宋代,苏轼称杜甫“古今诗人第一”,黄庭坚开创“江西诗派”更是以杜甫为宗法对象,终使“诗圣”之名由荆州星火,成为日月之辉。

  元稹的评价,也深刻影响了诗歌创作的走向。他推崇的杜甫叙事技巧,被元白吸收,化作《长恨歌》《琵琶行》的铺陈跌宕;他强调的“风雅比兴”,成了后世诗人关注现实的精神源泉。从白居易的《卖炭翁》到陆游的“铁马冰河”,再到近代诗人的家国之思,都能看到杜甫的影子,而这一切的起点,或许正是元稹在荆州写下的那篇墓志铭。

  如今,荆州的江风依旧吹拂,只是当年杜甫望雨的茅屋、元稹办公的府衙早已湮没在时光里。但那场跨越半个世纪的文学共振,却从未停歇——杜甫用苦难写成的诗,经元稹的慧眼发现,最终成为照亮中国诗歌史的不灭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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