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06版:副刊·绣林

一 城江南

  客车经过了滑家垱,徐小尘睁开眼就看到路旁郁郁葱葱的树木。阳光从遥远的天空里倾斜而下,铺成无形的瀑布。一束束光带穿透肥大的枝叶又显出原本的色彩,形状不一的光晕缓慢的跳跃着。

  正是初夏,远处是晒的金黄的油菜花,地里几个孩童在打野仗。田坎上带着草帽的农夫挑着扁担晃晃悠悠的走着,徐小尘的心也随着扁担晃晃悠悠起来。马上要到故乡的地界了!

  收回目光,他盯着玻璃上的脸仔仔细细的瞧了起来,习惯性的皱眉让额头隐约有了皱纹,无节制的熬夜让眼睛黯淡无光,蒜头鼻子下胡渣子包围住一瓣厚嘴唇。

  暖阳烘的乘客昏昏欲睡,只有司机哼着瞎编的小曲,“伯牙遇子期,调弦得知音,杀猪的赶上吃肉的,跑车的碰到修路的,那爱打麻将的小嫂子哟,摸起四个癞子,她一脚就来油哦,咿呀呀嚯咿……”

  徐小尘心想司机肯定是自己的调关老乡了。他有知音吗? 他一定有,不然他怎么这样快活……

  徐小尘也有知音,当初镇上搞培训班,组织专家过来给他们这些养小龙虾的上课,指路碑的四毛、雨花村的喜香、武显庙的春生,大家嘻嘻哈哈坐在镇政府的会议室里。“稀奇咧,摸泥巴果子还要学校教?”,徐小尘吊儿郎当的靠在椅背,手搭在隔壁的强狗子肩上。

  专家是个老教授,管不往这群撒野马驹似的年轻人,于是找来卢镇长。

  卢镇长来了就拍桌子,“是哪个狗日的最跳,给老子站起来”。徐小尘不作声,四毛喜香们也垂着头。

  “镇上出钱,跟你们请最好的专家,带你们发家致富,你们不想好。不想好就算球,以后调关的丫头子都嫁到外头去,你们就在屋里打光棍。”

  卢镇长喝了口水,缓了语气说,“你们都是各个村里头,最出色的年轻人,爷爷辈都是打过鬼子的老红军,我不会让老革命的后代挨苦受穷,市里的年轻人,开奔驰宝马,你们也要好好学好好搞,争取明年后年开回来。”

  一席话说的这些年轻人面红耳赤,是啊,为什么别人有板眼? 于是,这群打小不爱学习的铜油罐子,慢慢的规矩起来。

  培训班搞了一个月,卢镇长闲暇时间常跑来。他比这些摸泥巴的更懂泥巴,比养小龙虾的更懂龙虾,什么熟食加工,种苗繁育,冷藏包装,比农民更懂土地。他还给这些年轻人讲故事,知音文化,红军文化,在政府大院里追溯这座江南小镇的传奇,期冀着未来的故事。

  “卢镇长,那伯牙跟子期是知音,你这么懂龙虾,你跟我们也算知音吧?”。一起久了,这群年轻人都不觉得他是个官了,更像是可以一起开玩笑扯野白的大朋友。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张口都是科学养殖,后来,村里人也赚到了钱。再后来,徐小尘动起了野脑筋,他要搞卢镇长提过的小龙虾深加工厂。

  卢镇长两手一摊,“钱,老子没得。不过有个人有,你去找信用社的唐主任,把思路说一说,按正归流程走”。

  去年冬月的一个夜晚,徐小尘用麻木车拉了猪肉给领导送去,现杀的年猪,伯牙口村手艺最好的杀猪佬分的肉,两边相差不过一斤八两。

  徐嗲徐婆还吵了一架,徐嗲说,“卢镇长官大,应该送左边重一斤八两的”,徐婆不依,“唐主任管贷款,唐主任该多吃肉”。

  最后徐小尘发脾气了,“都像你们小肚鸡肠瞎逞能,领导们不办事了”。说完拿起杀猪刀把那一斤八两坐刀肉割下来丢在盆里,半夜的时候,徐小尘把猪肉原封不动的拉了回来,麻木车上面还多了两盒土鸡蛋。

  徐嗲徐婆以为事没办好,又准备吵。

  徐小尘连忙使唤二老拉开栅子门,把麻木车开进后院。“两位领导都说了,我是退伍军人,年轻人创业是好事,国家有补贴政府也应该扶持,春上的时候,贷款一定能下来,调关镇的发展也要靠年轻一辈的后起之秀”。

  徐嗲徐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转瞬又不安起来,“政府真这么好?凭你空口白牙一说,就能把这么多钱给你瞎弄,到时候亏了怎么办? 还不把你拉去劳改判刑?”。

  看徐小尘不理他们,又开始数落起来,“你就是培训班训野了,树颠颠上的钱都想够下来,也不怕腿子摔断,好好的小龙虾不养,一年也赚得五八万,你非要想着搞大搞强,那钱能是白捡的么? 你迟早要吃大亏的”。

  徐小尘还沉浸在领导对他的殷殷嘱托里,呵,创业! 多么伟大的事情。他的心藏不往喷涌的情感,他的脸又毫不掩饰的表露出来,他没有多少心肝,发自内心真诚的喜欢这个世界,对讨厌的人绝不拿出好脸色,但只要他们表露出一丁点善意,他又在内心里原谅了他们。

  此刻,徐小尘就埋怨起自己的父母来,心里嘀咕到,“政府管我结婚,难不成包我生娃娃,要是你们和领导一样开明,小龙虾厂早就办好了,说不定外国人都能吃上我的龙虾了”。

  他觉得父母不甚了解自己的心意,气呼呼的不想说话,脑子里又想起二老往日的好,他恼怒的拍拍头,连忙眨眨眼歉意的对他们笑了笑,一溜烟跑到自己的房间。

  那晚上,他翻来覆去的憧憬,创业成功后,我徐小尘就是徐总徐老板了,能和调关镇上最大的防水老板油膏老板平着一般高了。我还要娶连新院最标致的龙虾西施……

  那个晚上,不过是去年的事情,那时候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他年轻的心是多么的兴奋喜悦啊!

  而现在,他颓然的抓着头发扯下来,往头顶瞟过去,一根、两根……有白头发了,他不由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些天他的记忆越来越好,不经意的快乐片段都能回忆出来,仿佛只有回忆那些快乐才能滋润他的生命,为苦难的现在聊以慰藉。

  他倚在车窗一动不动,感觉到脑子里有钟表滴答的声响。这滴答的走动合着急促的心跳,随着司机的小曲,发动机的轰鸣,又传递至脚下平整的柏油路上,他希望这位快活的司机能载着他一直开下去,不要停。停下来就会面对,卢镇长、唐主任、亏掉的三十万块钱……

  客车经过长长的八一大堤,拐个弯下坡就看到调关政府大楼,他把拳头捏的紧紧的,指甲把手心掐出红印印。嗨! 该死的卵朝天,又不是杀人放火,只怪被那挨千刀的骗子给骗了。

  徐小尘提起行李叫司机停了车,鼓起勇气走进大路旁的家属院。唐主任的家,他是认得的,一栋老旧的两层小楼,爬山虎肆意攀附在墙上,门前长着几颗常青树。因为主人没有精心打理,用红砖垒砌的花圃里,杂草倒是比石竹长的茂盛。一扇历经风雨变得暗红色的大门,肉眼还能察觉曾经大红的色彩。

  站在门口稳住心神,终于还是敲了门。

  唐主任正在吃饭,看到徐小尘连忙一把拉住往餐桌走去,“还没吃饭吧,快来快来,”。又吩咐唐夫人把行李接过去,盛来一大碗米饭。

  “你可回来了,这几个月我和卢镇长跑你家无数趟,生怕二老想不开,你也不要有太重的思想包袱,年轻人吃一堑长一智,做生意难免吃亏上当,只要不是沾上打牌赌博的恶习都不要紧,钱嘛,赚不完的”。

  徐小尘看着唐主任和蔼的脸,眼泪没忍住吧哒吧哒滴在碗里,他真想唐主任好好骂骂他,他是抱着赎罪的决心,他恨不得把心剐出来给信任自己的人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地说。

  唐主任拍拍徐小尘的头,“怎么的? 想在老子面前装可怜,还想唬老子的贷款呢? 吃完饭我把你送回去,今晚要徐嗲搞腊猪蹄火锅。说是这样说,国家的钱一定是要还的。我跟卢镇长帮你协调协调,免得你老倌子为难你”。

  徐小尘破涕为笑,“主任,都说眼泪是脑壳里的水,流出来以后就变聪明了,我的龙虾厂还会办起来的,我会发大财的”。

  回家的路上,他和唐主任并排走在大堤上,江风曦曦,矶头硬生生把江水折成蜿蜒的形状,无言伫立着不屈的往事。年轻的情侣在情人坡上嬉闹,奔腾怒吼的长江,到了这座江南小镇面前,也变得碧波荡漾起来。

  是啊,伟大的小镇很年轻,我也很年轻。泵船上的汽笛还在挽留,恒古不老的长江携着风往更东边去了……

  •小说•

  □ 胖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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