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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有约 □鄢莉 在当代小说创作中,家族叙事是一种迷人的诱惑,大量涌现的此类作品,既有历史政治话语下的宏大解说,乃至与革命史、民族史形成同构关系,也不乏日常生活话语下的私人书写,陈述着民间化、个人化、野史化的细小传奇。《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2期选载的中篇小说《舅舅的光辉》,描写了江汉平原上白氏一门,涉及三代人、几十年的时间跨度,算是十分标准的家族构架。它的作者是近年来颇受关注的青年作家宋小词,她不但兼有城市和乡村双重生活阅历,更具备塑造城乡基层人物的丰富经验,这篇小说充分发挥了她的创作优势,是她在家族叙事方面一次可喜的尝试。 《舅舅的光辉》与那篇揭露资本主义社会亲情虚伪性的名作《我的叔叔于勒》存在着互文关系,不管是叙事方式、结构形式还是意义层面,都有着明显的相互指涉。小说对此也并不讳言,还刻意留下了提醒性文字,如“我的小舅没有像于勒落得个替人割牡蛎的潦倒下场”“对于年少时有过的像菲利普一家对于勒的期盼,现在聊起来都会打趣和嘲讽当年的自己”。两篇小说互文性最强烈的地方是采用了相似的环形结构:前半部分以主人公对“叔叔”或“舅舅”的想象开始,后半部则以残酷真相的揭露为结束。 小舅白玉寿是《舅舅的光辉》描写的核心人物,如果说白氏一家是棵开枝散叶的大树,那么小舅俨然就是这棵树上开出的一朵奇葩。按照小说中外婆的说法,小舅是她“这串葫芦里”锯出的唯一的“一把好瓢”。他读书最多,是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学生,在深圳的大型国企任财务经理,资产多得如“太虚幻境”。所以长期以来,白氏家族成员都将他视为神祇,视为“指引白氏家族前进方向的伟大导师,一个云端上的领袖,一个家族的楷模”。因此,尽管“我”只与小舅有过有限的几次接触,却对他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通过家族中接连发生的事件,“我”后来发现小舅其实是这样一种神奇的存在:他习惯于开语言的空头支票,却吝于给家族成员以实实在在的资助——“风平浪静时,小舅总是把自己塑造成一尊神,给我们无限希望,每一次我们站在难关口,他又及时进入到信号盲区联系不上,即使联系上,也是各种为难,股票套牢、孩子住院、存款死期、投资项目,栀子花茉莉花的。”在这里,作为宋小词的湖北老乡,我有必要替她解释一下:“栀子花茉莉花”是一句土语,意思大概是说为了逃避责任,故意东扯西拉,找各种不相干的理由。很自然地,长此以往,遇事总是“栀子花茉莉花”的小舅伤害了白家人,特别是“我”、秋表哥这批第三代年轻人的感情,他从家族的神坛上彻底跌落,“血缘伦理上是舅舅,情感交际上却同于路人”。 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曾说过:“家族是中国文化的最主要的一个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部都是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的一切。”家族观念如此权威和不可动摇,当然会成为道德审判的一把尺子。中国传统的宗族伦理认为,一旦一个家族里有人出人头地、先富起来,他就天然有提携其他族人的义务,是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湖北曲艺家、作家何祚欢多年前曾写过一篇小说《养命的儿子》,讲的就是家族中有出息的成员如何在家族责任下不堪重负的故事。)在此种文化话语下,小舅如此吝啬、冷漠、不近人情,注定会被当作大逆不道,遭到整个家族的排斥和疏远。 如果要寻找小舅的心理成因,从表层来看,是他的畸形的金钱观,正如小说中写道,“那时小舅总是给我灌输一个理念,拼命赚钱,想要在这个时代活得出人头地,秘诀就是永远不能放弃对金钱的追求,哪怕死也要死在钱堆上。”可是,金钱是否就是扼杀亲情的根本理由呢? 相比较而言,《我的叔叔于勒》中表达的金钱与亲情的关系是相对简单的,无非是“亲情被金钱标上了价码”,但这种关系放在中国宗族文化背景下,放在二十世纪之交的客观环境中,就会变得非常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真实的情况是,由于当时城乡之间的鸿沟,小舅那一代人一方面受制于根深蒂固的宗族观念,一方面又受到过个人主义的思潮洗礼,不得不忍受着身份的强大撕裂:在乡村世界和城市世界里他们分别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因此常常不得不以一种身份逃避另一种身份。小舅跌宕起伏、如过山车般的人生,其实就是当代文学史中“进城故事”的另一种改写,而他从飞黄腾达到身败名裂的过程也写照着“进城一代”的人生轨迹。这样一来,小舅的性格成因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那个动辄“栀子花茉莉花”的小舅也可以立得住脚、站得起来。为了让小舅的形象更加立体饱满,到了最后,小说还来了一个情节上的大反转,借秋表哥之口告诉读者,原来小舅多年来一直在“谋篇布局”,为白氏家族策划一个“宏伟蓝图”。如此给小舅的形象加上“光辉”的一笔,无疑表现出小舅这一代人依然心系家族:亲情和责任是他们始终逃不开的牵绊,精神上的“原罪感”是他们心底里永远的痛。 说到这里,小说如果仅仅是这样写,也只写出了一个进阶版的“高加林”而已。幸好小说并不准备止步于此。与多以侧面转述小舅的故事相比,小说重点言说的其实是“我”和秋表哥、海表哥等晚辈对小舅的态度变化。在幼年的时候,他们“幻想着走出去的小舅能伸出一只大手拉我们一把”,但是后来经历一系列曲折后,这样的想法“已经看破、放下、自在了”。这固然是因为小舅的作为令人失望,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伴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城乡距离的缩小,这一代人即使不需要“白大贵人”的提携,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创出一片天地,“在城里安营扎寨”。正因为得到了时代的利好,他们在成家立业后,已然抛弃了用经济援助来衡量亲情的观念。他们不再计较小舅那些吝啬的行径,而只耿耿于怀于他的虚伪和“口惠而实不至”;他们也并不在乎小舅是发达还是落魄,只希望小舅能摆出一个长辈应有的亲情姿态。就像“我”最后发现的,“亲情本就是一种纯粹的感情”,不需要用任何金钱物质来表达。正是通过这些人物心态的微妙变化,小说隐隐地传达了一个发现:古老的伦理规则正悄然被社会进步所瓦解,顽固的家族意识也因城乡二元体制的打破而改变。正是这样独特的发现,提升了作品的时代内涵和文化意味,为传统家族书写找到了新的意义和面向,这是比仅仅塑造一个“栀子花茉莉花”的小舅更有价值的地方。 家族叙事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家族就是社会的缩影,代际的时间跨度最能代表时代的变迁,而在家族枝状结构上生长出来的故事和人物,以及由血缘纽带维系的人物关系,更能映射着个人与社会的联结,更容易沉淀着历史兴衰和文化流变的痕迹,这些特点在《舅舅的光辉》中都有所呈现。受制于中篇的篇幅,《舅舅的光辉》或许不如一些长篇家族史那般厚重宏大,但是它提供了一个“中国版于勒”的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奉献了新的中国经验、中国故事;它又能在城乡大变革的背景下,对家族伦理进行新一轮的审视和辨析,给予了传统家族叙事以丰富的时代感和现实内涵。作为一篇家族叙事作品,《舅舅的光辉》是成功的,是值得关注的,从中可以看出,宋小词正在不断地进步,不仅思想更加成熟、技巧更加高超,而且拥有了一定的格局和气象。我们期待着她能继续扎实地在创作之路上走下去,在文坛上掀起更大的波澜。 (写作者:宋小词,著有中篇小说《血盆经》《开屏》《太阳照在镜子上》《固若金汤》《直立行走》和长篇小说《声声慢》等,多部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获第18届《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篇小说总冠军,获第八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年度大奖。 评作者:鄢莉,女,七零后,文学硕士。在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评论若干,出版长篇小说两部。现为长江文艺杂志社选刊版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副编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