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06版:06

名家有约
古典的召唤与回音
——读李啸洋《花神的夜晚》

  □杨雅

  现代生物学研究表明,审美活动具有某种基因导向。这样看来,对中国古典美学的青睐,实在是出于一种民族基因记忆。这种记忆穿越了无数覆灭的王朝,千年阴魂不散,附着于我的感官里。所以,当我读到青年诗人李啸洋的诗歌时,很快就被他那种古色古香的写法给吸引住了。在他的诗歌里,我发现所谓古典的美,一直在耐心地召唤着我们,并在新时代的诗人歌喉中,发出它古老的回音。2021年夏天,李啸洋参加了在山西沁源举办的第三十七届青春诗会。按照惯例,参会的青年诗人们会由《诗刊》社为其推出一本诗集,列为青春诗会诗丛的一种。李啸洋出版的诗集是《花神的夜晚》。这一本诗集基本上涵括了他大多数具有古典意味的诗作,无论他此后会有什么新的发展,《花神的夜晚》都将以其鲜明的美学风格,成为他这类写作的一个典范性文本。

  认识学者李啸洋是很早以前的事,读李啸洋的诗则稍晚一点。一组题为《故音篇》的诗让我真正认识了作为一个诗人的他。故音者,是故国的乡音。故国者,实为中华古典美学之故国。这组试图与“故国故都”对话,而使人“望之畅然”的诗,后来被发表在《草原》2019年第5期上。在《故音篇》以前,他就已经开始用笔名从安,写作一种萦绕着南宋短调韵味的诗歌,语言精致而典雅,仿佛是条案上的静物,隐隐有漆器光泽。这些作品在《诗刊》《星星》《诗选刊》等刊物上都可以看见。他的诗歌写作应该开始于本科毕业前后,继续在学术之路上深造的坎坷道路,给他带来了苦闷,而诗歌作为“苦闷的象征”解救了他。因此,他称诗歌为“意绪的徘徊”。这种非功利的诗歌观念,贯穿着他的写作,将他带到了一种庶几乎可以称为唯美主义的境地,这种情状我们可以在《花神的夜晚》中集中看见。事实上,他还曾私下表露过他对唯美主义的重镇王尔德的喜爱。但是他的道路和王尔德并不是一样的,他的唯美主义,背后站着的是中国古典抒情传统。

  总之,可以称为李啸洋的古典主义式文本集锦的《花神的夜晚》,是作为一个忠实读者、一个青年诗人和一个现当代文学研究者的我,不得不面对和谈论的一本诗集。

  古典这个词,在《花神的夜晚》中至少有三个方面的表现。首先,它表现为一种讲究修辞炼字的写作态度。古文传统已经在白话文运动时遭遇了滑铁卢。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说的不再是屈原、司马迁或者杜甫的语言,而是但丁、莎士比亚和狄更斯的语言。诗人的语言被欧化,但他们却难以习得这种语言背后的逻辑性。他们无意识地写着缠绕的从句,文本充斥着翻译味。如何塑造汉语的美学品格,成为了我们民族语言面临的难题。面对语言,李啸洋有着某种学院派式的考究作风,执着于用词的精确。他的诗句干净而果断,必然经过贾岛“僧推/敲月下门”一般的推敲,但又看不出斧凿的痕迹。譬如《南方,南方》一诗中,流水线上的男人“亲手/种下自己的失眠”。在这里,“种下”这个词重新获得了它的生命,就如同“水”在《雨夜》中用“断断续续叙旧”获得生命一样,也和“酒”因为“款待走进深山的人”而在《鸣鹤》一诗中获得生命一样。经过一种陌生化——尤其是一种拟人的手段的处理,《花神的夜晚》擦去了已经被使用数千年的汉语词汇上的累累灰尘,让人们会意识到那些被用得毫无脾气的词语,原来有如此活泼的生命。

  对有古典美学含蕴的“诗料”的独特关注,自然也是构成《花神的夜晚》古典美的重要方面。在中国两千年的诗歌写作历程中,伟大的诗人前辈们已经为众多词汇施予了美学的光辉,锻造出一大批天然就富于诗意的意象或者说“诗料”。一些论者认为,这种被固定下来的“诗料”是古人的诗意,现代人写诗仍然用这些内容作为材料,要么是出于无能,要么是出于懒惰。但是,无论是从布鲁姆所谓的“影响的焦虑”来看,还是从T.S.艾略特所谓的“传统”来看,后辈诗歌写作都不可能和先行者存在事实上的断裂。詹姆斯·乔伊斯无法回避荷马,张枣也无法回避陶渊明的南山。事实上,古典诗歌中的美学传统,永远为后来的读者和写作者敞开着它的召唤结构。面对“古人的诗意”,现代诗人一旦赋予其充分的现代经验,这种诗意便是我们自己时代的。《花神的夜晚》用文本说明,古典这个词,不单可以做历史主义的理解,更可以从美学风格上进行理解。《吃茶》算是最具代表的文本之一,诗人写到:“开一碗水。水是庄子的羽衣/玉壶,茅屋,佳士,修竹”。诗中不但罗列出一大串古典的“诗料”,还建造出了一个雅致的吃茶环境,但显然,在这里吃茶的人是一个现代人,他有着现代人才有的思维方式,在他看来:“雨是一个人的序,雨的声音在大地/找根。”诗人在“雨”身上看到的,几乎是一种关于存在的现代性问题,这已然和“托物起兴”的古典诗学大异其趣。至于“书生在竹林穿行”的描写,由于存在着一个潜在的现代视角,这种描写自然也就隶属于虚构的世界。它是一种现代人对古代生活诗意想象。

  最重要的是,古典还被诗人理解成一种良足追寻的美学向度,内化氤氲成一种存在方式。就诗集的题目而言,所谓“花神的夜晚”,指向的是一种纯粹的审美和静谧的诗意。李啸洋接受了布罗茨基关于美学要高于伦理学的观点,在诗歌中给予美学无以复加的崇高地位。花神就是他唯美世界中的一个动人形象。或许是受到博尔赫斯《夜晚的故事》的启发,又或许如他自己说所那样是有感于中国古诗词中对夜晚的抒情性描写,夜晚一词在他的修辞系统中成为了宁静的场域,幽栖的所在,同时也是诗意的象征。这种非功利非实用的美学品味,让诗人得以从现实庸俗中逸出,专注于另一个看似与现实无关的古典境界中。他琐碎又干脆,谦和又幽幻,时而像是一个忧郁的书生,时而又仿佛一个温文尔雅的士大夫。在《从前》一诗中诗人描写那个潜在的情人“像一株翠绿的松竹/朝我走来”,在《燕子》一诗中诗人认为“燕子是花神的前哨”,在《铅字》一诗中诗人觉得铅字是“受了活的刑罚,周身滚烫”,在《空》一诗中诗人能看见雪“下进古典的记忆里”……毋宁说,诗人正是通过古典的滤镜和世界建立起了独特而密切的联系,而我们大多数人面对世界时却两手空空,不得法门。

  中国人引以为傲的古典诗词,作为一种历史潮流已经轰然远去,但作为一种美学品味,它仍然像是幽灵一样盘旋在现代新诗的上空,等待着一双双书写之手为它还魂。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李啸洋是自觉走进传统美学去的。他倾心于古典诗词,精心地挑选组织语言的材料,力求精确地遣词炼句,使得诗歌传统中的古典意蕴在现代汉语中得以重现,而现代汉语本身也在他手上得到了诗意的锻造。《花神的节日》中的这句“蓝色覆盖着夜/整个世界都是花迷人的语言”,也许可以给《花神的夜晚》这部诗集做一个注脚:古典的美,被蓝色的历史潮流覆盖着,已经退入宁静的夜色中。但《花神的夜晚》一集中那满纸迷人的语言,每一朵都是自古典美学传统的遥远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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