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版:文学副刊

第011版:文学副刊

我的作家爷爷

    □胡勉之

    编者按:

    作者写的作家爷爷系洪湖市花鼓剧院专业编剧胡广香,国家二级编剧,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被洪湖市政府授予“拔尖人才”称号。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戏剧影视、儿童文学等作品200多万字,50多次获奖。出版图书《美丽童话》。

    我的爷爷生在洪湖,长在水乡。小时侯,洪湖还是片片渔村,星星点点的渔家环湖而居。步过茅舍,走过稻田,有个小集镇,镇边有个庙堂,在新中国成立之初被改建成小学,成了村民们接触知识的新去处。爷爷有幸进了这所小学,念了六年书,学了不少新旧文化。小学即将毕业之时,因成绩优异,被推荐到百里之外的县城去读师范。

    那时不通陆路,十五六岁的爷爷打理了行囊,谋齐了盘缠,别了父母乡亲,被一条荡着木桨的小船载着,穿过湖风水雾,义无反顾地向着远方漂去。

    爷爷几经辗转,才到达县城。在县城读了一年书,少有音信,爷爷的父母在家苦苦等待。

    一天夜里,村里的狗狂吠不已,家里的屋门被推开了一线,湿冷的空气连同爷爷混着寒噤的声音进入了温暖明亮的小屋。爷爷回家了。他决定把自己所学的知识传授给村里的孩子们。爷爷的父亲尊重了这个好想法,一句话没说,递给爷爷一盏马灯,又挪出房间里一只反反复复漆过、闪着几颗铁钉光斑的书箱,这只书箱是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

    村里没有校舍和教室,开始时只好租借在宽敞点的民房做教室。这样教了两年书之后,爷爷找到当年的几位同窗商议谋划,在乡政府的支持安排下,申补助,兴土木,不久就盖起了一所新小学。爷爷担任校长,并兼语文教师。学校里都是乡亲们的孩子。

    他在那里一干就是十多年,那个书箱也长成了一间四壁都是书的小房间,爷爷常常在书房里吟诵诗歌和古文。那时的书是很难找的,但他通读了四大名著、三言二拍、《千家诗》、《古文观止》、《春秋左传》,他最钟爱唐诗宋词。厚重的书卷装满背包,走到哪里就读到哪里。爷爷如饥似渴地读,也废寝忘食地写。书桌上一边是摞着书籍,一边堆着爷爷写的文稿。他决心为家乡谱曲,立志为故土放歌。

    后来,爷爷被调到乡镇中学去教书。清晨,一朵马灯从渔村星星点点昏黄的灯火里游离出来,再汇入乡村中学校园的灯海——爷爷要走几里地,赶去学校办公。乡间路边没有房屋,也没有多少人,爷爷便自顾自吟起诗来——歌菜畦、歌茅屋、歌连片的水泊、歌浮动的渔火。家乡的一切事物都是爷爷吟咏的对象。他和湖风一起放歌,歌着小镇,歌着他扎根的土地。爷爷的千百声吟咏被报纸听见了,《湖北日报》便发表了他的两首诗。后来,爷爷又陆续发表了几篇小说,在当地已经鼎鼎有名了。爷爷的笔名叫“爱农”,他写作的书房名叫“稻香斋”,他说从没忘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根。

    改革开放初期,爷爷被调入曹市镇高中,家也搬到镇上。小镇和周围的村庄迎来了扶助农村的技术员。不久,技术员指导种植的果树冒芽、开花,水乡小村各色花果结成一片彩霞。文学界此时也迎来了百花齐放的春天。爷爷闲不住笔,又创作了一部剧本,写一位技术员带领村民种梨树致富,剧名叫《梨花飘香》。在爷爷的梦中,家乡就是一片梨树飘香。戏剧在乡镇和县城连演三天,后来还上了省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这次爷爷可算风头出尽。父亲去理发,付钱时理发师听说剧作者是他的爸爸,连忙把钱塞回父亲手中,硬是不肯收费。

    爷爷白天教书,从学校回家,大门口早已围了几层“文学青年”,嘁嘁喳喳满是“胡老师”“胡先生”的碎语。爷爷把他们请进屋,自己端坐在大椅上,像批改学生作文一样细细勾划他们的作品。临到五六点钟,厨房里的奶奶数了数还待在家里的青年,准备起他们的晚饭。吃过饭,送走了青年们,爷爷又回到了他的书房。

    改革的春风吹开了梨花,也吹开了乡镇企业的遍地新花。读书不再是唯一的出路,“读书无用”“文学贬值”甚嚣尘上。那段时间,爷爷的脸上布满阴云。学校的学生一天天变少了,客厅的“文学青年”也一天天变少了。爷爷又与校长闹了矛盾,不得不离开了镇高中。家里的生活困难了,爷爷仍然坚持写作,看书读报的人却少了。不过,要是还有“文学青年”求教,爷爷仍不吝惜赐教。爷爷依旧和他们讨论文章,但时不时会劝他们从文学中跳出来,关注生活。他相信文学不会“贬值”,但“文学青年”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那一阵,爷爷天天把自己埋在书房里。祖母叫他吃饭,他便出来吃;叫他休息,他便到房间外踱几圈,半抬着头,嘴里时不时念几句古语。如果爷爷不在家,那一定是去了文化馆和图书馆,他去那里读书或创作。家里的旧书还来不及落灰,就会被爷爷带来的一捆新书盖住。他的书稿叠在桌上,密密层层的纸页堆得高高的。有一天,爷爷终于搬出了几摞书稿,这是他编辑的故乡小镇的“志”,就是史书,名为《曹市志》。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乡镇级别的地方志。他用自己的笔墨,为永不忘却的小镇寻根。架上的志书,书页间夹满了批注纸条,仿佛系满了镇民的根系。

    写完镇志,爷爷被调去县文化局,负责编写剧本,家也搬到了县城。爷爷最得意的剧作是《洪湖传奇》,这是一部神话剧,讲的是我们家乡的母亲湖——洪湖的由来。

    下岗的大潮打破了祖母在工厂里的“铁饭碗”,家里的经济雪上加霜。爷爷决定乘着市场经济的长风,到商海中去搏击。他试着卖了些日子的杂货,生意却不是很好。于是爷爷想到了自己熟悉的书刊。他先去找熟悉的杂志社进货,再把书刊送到各个电话亭代销,在当地开了电话亭卖杂志的先河。去送杂志和结账的时候,他总是戴着草帽,的确有不想被熟人认出的想法。在电话亭主们半信半疑的目光中,爷爷的生意日渐兴隆。没过多久,全县的所有电话亭都摆满了爷爷经营的书报和杂志。鼎盛时期,甚至连我们县城里最大的公共厕所里都在卖他批发的报刊。这些报刊在故乡小镇也卖得很好。爷爷说,那里总还是有些人会读书的。慢慢地,爷爷把生意做到了省城武汉。那时有个文学青年来找他,他默默地听对方谈文学,听完了给那个青年几万元钱,让他拿去边学写作边做生意。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期后,七十多岁的爷爷基本已退居二线,但他仍然关心着他经营的书刊生意。他学会了电脑排版,把书页印到屏幕里。纸与墨变做了光与电。他还开了一个个人抖音号,最初叫“胡老师教你读诗词”,粉丝达一万多人。

    他仍没有放下文学创作。经过上下奔走,他创作的神话剧作《洪湖传奇》已被国家电影局批准,同意拍摄。他还有一个宏伟的愿望,要写“家乡三部曲”——写家乡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第一部《洪湖传奇》早已写完;第二部大型现代戏曲《洪湖岸边是家乡》也已完成,并在省里获得一等奖;最后一部《小小洪湖赤卫队》,要写家乡的孩子,代表家乡的未来。

    爷爷从没有忘记在师范学过的课本,没有忘记村小学的书屋,也没有忘记他的剧本和镇志。他一生公开发表诗文千余篇,共计两百多万字,在全国各地获奖50多次。他的文字从来没有离开家乡的土地。他与书打了一辈子交道——读书、教书、写书、编书、卖书。他为故乡的腾飞谱曲,给乡亲们寻根。他像一只风筝,乘着时代的东风,载着文字的梦想,总希望飞得高些再高些,但他从没有离开牵着他的那根来自家乡的引线。他写过的一首诗中有这么几句:“我是洪湖一滴水,融入浩浩波涛内,如若激流把我推向大海,我的歌,也带着家乡味。”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高一(16)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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