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版:洪湖往事

第011版:洪湖往事

老鎅匠

    鎅匠在锯木头

    锯开大圆木丁字线示意图

    鎅匠,是洪湖人对剖木开树工匠的称呼。有的地方把这种体力劳作称为拉大锯。只有具备精湛的专业技能,以拉锯解木为营生的手艺人,才能担当得起匠字称号。

    人们也许不知,天下的木、瓦、窑、石、漆诸多工匠,都是鲁班的门徒。而从木匠这个集体行当中,又派生了九佬十八匠这二十七种专业分工。“鎅匠鎅匠,木作首行。”既然是木作行业中的老大,必有一定说法。

    简单来说,这二十七种与木材打交道的专业中,产出品和手段相对粗略点的师傅,被人称为佬字辈。如:垦榨油楔子、凿木排窟窿、挖木屐底板、铺设楼板枕板、伐大树削木桩、挖木瓢做搓板等都叫垦木佬、伐木佬。而掌握盖木、大木、小木、圆木、雕木、车木、范木等专业技能的,就被称之为工匠。

    新堤有位妇孺皆知的李德海(化名)鎅匠,就用一生的工匠铁腕,把自己的人生形象塑造得不同反响、受人景仰。

    李鎅匠体魄健壮,膀粗腰圆,身高近2米,人称李长子,是洪湖第一建筑公司的头牌鎅匠。

    可能有人对区区一介拉大锯的被誉为工匠,与造亭子、搭房子、打柜子的工匠平起平坐而有些质疑,认为这种成天和傻大粗黑的树木打交道,累得臭汗淋漓的力夫,其家什也只有大锯、墨斗、曲尺、折尺四样,整日里推去拉来,工艺十分简单,其产品不是板子就是棍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持这种看法的人,其实有点孤陋寡闻。

    “好匠屈身马步松,锯平把稳臂动中。汗洗炬目心一线,直缝平板十年功。”这首打油诗,道出了一个好鎅匠应具备的基本素质。一个体力工匠,成天佝偻着身躯,与对手至始至终把大锯端得水平,就凭手感锯条的振动,能够调整手臂角度,做到运作心无旁骛,只追求一条窄窄的、笔直的锯缝完美无憾,谈何容易!

    如果端起锯把失衡,压锯抬锯间,向上或向下稍有偏差,锯出的板材就会纵向起伏不平,横面成为瓦片状,这样既浪费了材料,又给下一道工序加工带来负担,就是产出量大,也属次品。倘若是加工像黄花梨、小叶紫檀这种寸木寸金的珍稀木科,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李鎅匠手臂肌肉饱滿,膀子如一筒鼓起的藕节,臂力大得惊人,既有爆发劲,也有持恒力。他拉盖锯二三下,敌得其他人拉三四下,按墨线吃料又深又准,工效比别人高得多,能和他配对手的师傅并不多。

    说起来还真有两下子,干一行精一行,他用半圆锉整出的锯齿,在齿锋处回擦一下,就使盖锯又锋利又耐用。他又擅长根据木头的硬软特点,拨制出各种盖锯料路,做到中宽尾窄鱼肚线,拉起来既咬线吃料,又轻松省力。

    同行们问他秘笈,他笑着说:“哪有什么秘笈,我们都是一个窑里烧的砖,只是火候淬炼略异,凡事用心就行了。”

    旁人只好奉上香烟,目不转睛地瞅着他锉锯齿、整锯路。可是不管如何观察,依然看不出什么端倪。

    那时候,没有如今的激光水平仪,连水平尺都不常用。鎅匠在木料上要划出裁料线,也是个技术活。

    李鎅匠身大力不亏,在三脚木马上转动笨重的木料吊垂线,简直是宛如儿戏。只见他把墨斗锚一拉,牵出一段墨线来,飞快地在墨斗的摇把上绕了几圈,提起小铁锚,墨斗盒就成了吊锤,只把垂线贴近圆木的截头,就利用引力作用,垂直地划出了木头一端的墨线。

    随之,李鎅匠走到圆木的另一端依法炮制,再把两端相对垂线上下点,纵向连起来,拉长墨斗线依次弹成锯路线,然后将圆木转转90度,就可以呈水平方向开始拉锯切割板材了。

    他这种麻利、熟练程度和高效吊线技能,让一般人望尘莫及。

    由于长年累月的匠作积累,李鎅匠练就了对物体垂直、水平准确度一目了然的本领。

    凭借这种裸眼观察物体平直的专长,他常常被聘请去看看哪家的木架老房子歪了没有。只要李鎅匠往现场一站,睁只眼闭只眼,对那房子上下一“掌眼”,就马上就能准确地说出房子倾斜了几厘米。

    他的这种独门技术,可供人们依照他提供的数据校正偏差,用锅铁片去垫起歪了的房架,省去了必须爬上屋脊,掀开盖瓦,搬开中柱周围家具,拆除古板隔墙,然后系上重锤,吊下长长线索,找垂直偏差的烦琐劳动。

    这种本领不仅让他获得额外酬劳,更让新堤人对他刮目相看。

    因此,李鎅匠根本不怕别人小瞧他,常常自信满满,以此为荣。有时候,结束了一天劳累,沽上一壶老酒,他与三老四少海侃,三巡之后就会口无遮拦。

    “呵呵,别看不起鎅匠手艺,我可是木匠十八行开毛荒的先锋。我可以叫做楼台亭阙、舟车房桥的大木匠,干起活来应心得手、斗平拱直、事倍功半,也可以叫做三台八仙桌、百雕千工床、五屉挂衣柜的小木匠,在出料时累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哼,你们都仰慕师兄师弟好手艺,能做精雕细琢的活路,我问你,他们那一二尺长的锯子,能对付一筒筒的圆木头?那简直就是狗子咬刺猬,无法下口。你们崇拜的木匠,纵然有铁齿铜牙也咬不开那齐腰粗的铁力木呀。往先啦,搞单干,做上工,赚银子,哪个东家不是对我礼恭必敬,奉为上宾?我们心情好坏,在挥臂抬手间,就是节约和浪费……”

    有时,李鎅匠在新堤滨江茶楼上也会炫耀一把经历:“当年江里运来了根人把多粗的木头,机械锯床开裆,也只有它的半截高,谁都傻了眼,瞅着个宝贝就像小伢儿过年放鞭炮,又爱又怕,就怕搞不开白折财。只有我这苕块头敢揭这个榜……服了吧?哈哈,我这鎅匠也当到极致了!”

    李鎅匠这番自我夸耀,说起来还真不是吹牛,很多老新堤人,还的确见证了那壮观的场面。

    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个人不知从哪个原始森林里,弄来根粗硕无比、直径二三米的大圆木。它被几个木排阵裹挟,从长江漂流到了新堤的新港江滩。一二十名装卸公司的工人和排佬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根木料弄上了岸边的沙滩上,再也没有法子把这宝贝运到别的地方去剖成板材了。

    木料的主人先后找了几拨鎅匠,出了高价,他们的头都摇得像拨浪鼓。最终人们想起了李鎅匠,可是他也从来没锯过这么粗的木头,而且,普通的大鎅锯只有2米来长,还小于圆木的直径。面对各种困难,李鎅匠也不想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还是木头的主人有办法,他讥讽李鎅匠:“什么鎅匠锯头,连根粗点的木头都弄不开,只会拣些细软饭吃,还一建公司的头牌,我想呀,鲁班要被你给羞死了,我看你老李头就叫龟缩头吧!”

    李鎅匠被他的激将法弄得面红耳赤,接着又被公司领导叫了去,向他下达了一定要锯开这根圆木的政治任务。

    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什么人的话都可置若罔闻,可如果谁敢不听组织的话,鎅木匠这饭碗砸了不说,就是下野当泥瓦工,也还得提心吊胆被戴黑帽子。

    既是党组织交给的政治任务,又关系着鲁班爷和鎅匠的声誉,李鎅匠被人赶着鸭子上了架。

    李鎅匠选好了几名锯手,把用窄了的机械带锯条,截下了3米多长,一人关在车间里,把一边倒的齿锋全部弄平,然后拿着锉刀,一颗颗重新开齿。他用了几天时间,手磨起了血泡,锉刀用折了好几把,楞是制成了一把超长、齿角中分两边倒的手拉盖锯。

    可是待他吊好了线,垫平了大圆木和对手一试,李鎅匠还勉强拉得动几下,而另一边的队友却力不从心。换了几个人,有的说推不动拉不开,让薛仁贵来干还差不多;有的直摇头,说锯条颤动得手发麻,干下去非得癫痫症不可。

    无辙了,他让每边两人对面站着同握锯把,一齐用力拉动大锯。结果即使是两边四人同掌一锯,要在这么粗的木料上拉大锯,还是步履惟艰,不能正常持恒运作。

    大伙累得气喘吁吁,有人提了个改进方案,李鎅匠只得决定试一试。

    于是,这帮鎅匠分成左右两队,在双边锯把手上系上了粗粗的麻绳,由一人站在圆木上,两手握着红蓝小旗作指挥,协调左右队伍。

    这两队锯手跟着指挥,喊起“哟呵,哟呵”的号子,左右往复,拉来推去,似拔河竞赛,如秋千摆浪,又好像和犇牛逐力,扯来扯去,顿时人声鼎沸,引得在江边看稀奇的人,也和着节拍,挥动胳膊帮忙使劲。那种场面又壮观又热闹,直惊得巡江的沙鸥、栖息的树鸟,纷纷飞逃。

    正当围观的人心浪迭起,跟着摇旗呐喊时,突兀间,李鎅匠甩开了锯把子,青头黑脸,两手挥舞,大喊一声:“停,都住手!”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他蹲在地上,用手掌抹了一把汗,点燃一只香烟狠狠吸了两口,鼓起眼珠把烟往沙滩上一扔,只撂下一句:“收工!明天早点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们指指点点一番观察,猜测是帮忙拉绳的人运动方向不一致,使掌握锯把手的师傅难以保持平稳操作,虽然大锯运行的力度问题解决了,但是锯路跑偏,木料开片的两边成了马鞍翅,实际上是做了无用功。

    当天,李鎅匠回家喝了两口老酒,没有上茶馆,没有和街坊侃大山,倒头便睡。据说他在梦中,被鲁班祖师爷训斥,骂成没有丁点用的蠢材。

    翌日清晨,李鎅匠在江边追忆梦境,回放祖师爷的教训,踱着方步反复念叨:“丁点用,丁点用……”一阵江风吹来,他突然豁然开朗。

    于是,李鎅匠带着徒弟早早来到工地,吩咐徒弟手持短木刨子,把原先划的墨线统统清除。他重新只在大圆木的截面划了个丁字线。又和徒弟操起一把常用的盖锯,丁着圆木截面,剖开了二条人字锯路。

    待全体鎅匠到齐,李鎅匠用竹筒油擦子,给特制大锯两面擦上了一层机油,站在高处说:“各位师傅,今日改了章法,四人相对拉,两人一边锯,采取人字锯路法开工,争取六天时间锯开这二条丁字线。大家可以轮流上,我嘛,是阵阵不离穆桂英,不歇手。大伙就是吃闷亏流血汗,成与否也就是这几天,完不成书记交给我们的任务,都得卷铺盖走人。给我听好了,只要我们二锯把这笨蛋分解成了三大块,直径就小了一倍,再改用普通鎅锯拉,就和平常作工一样,没问题。”

    说来也怪,李鎅匠这法子还真灵,不到十天功夫,真的把这筒圆木加工成了板材。

    事后,一建公司收到了木料单位赠送的锦旗。

    当年底,一建公司职工调级评议,李鎅匠全票通过,和做楼台亭阁的大木师博一个等级,每月工资上涨了7元8角钱。

    更重要的是,每当他茶前饭后和人们说起这段辉煌经历时,再也没有人敢用将信将疑的目光瞥着他,说他在吹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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