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阳

    又是故乡梨花漫山遍野开放的清明时节。细雨纷纷中，千树万树梨花正吐露春的消息。只是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再也发不出“梨花与我共白头”的感叹。

    他是我的爷爷，在3个多月前，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几个月后，在爷爷的老屋旁，梨花飞白，像一支哀婉的歌。

    爷爷去世后，我时常会梦见他。我一直觉得，当人的肉身消失，顺带除去了身体的局限和挂碍，也除去了来自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在这人世间，我会和爷爷以另一种形式相逢。

    爷爷，我和你相逢在曼妙的人间四月天。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缕缕花香带来你的消息。

    春风十里，你骑车从开得正盛的花树旁经过，行色匆匆赶去村小教书。

    在那个年代，一个村子，有一所小学，是一件非常温情的事情。爷爷所在的曹王小学，是村子里的最高学府，是乡亲们心中一个有学问的地方。爷爷为人谦恭、淳朴善良，十里八乡都很敬重他。

    爷爷，我和你相逢在绿意葱茏的盛夏。阳光炽烈，万物生长，阵阵蝉鸣带来你的消息。

    读初中时，我对故乡的历史人文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在老家隔壁叶邑镇，有处人文景观——春秋时期楚国贵族叶公沈诸梁的墓地。一直想去拜谒，心心念念许久之后，终于成行。

    那是初二那年暑假的一天上午，爷爷与我同行，路途不算太远，我们各骑一辆自行车前往。爷爷让我走在前面，自行车轮子随着雀跃的心情转动起来，沿着绿意婆娑的乡道往前跑。

    我们穿过田野、跨过河流，在田野和河流之间还横亘着一个又一个村庄……临近中午时分，终于到达。遗憾的是，那一日，刚好景区内部维护，高大的门楼在澧水之畔静默着。

    就在那个蝉鸣阵阵的午后，爷爷给我讲了“叶公问政”的故事，第一次理解了“近者悦，远者来”的深邃道理。

    多年以后，和爷爷这次不完美的出游，却是一段弥足珍贵的人生回忆。有好多次，在梦中，我和爷爷又一次奔驰在故乡绿色的原野上，一路欢笑，令人向往。

    爷爷，我和你相逢在秋雨缠绵的黄昏。雨脚细密，思念悠长，片片落叶带来你的消息。

    那是2005年秋，我赴南阳求学的前夜。那晚，秋雨绵绵，像是在诉说着别离的忧伤。那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离父母，远走他乡。

    爷爷撑着雨伞来了。晚饭后，给我讲了一个“太守与鱼”的故事——南阳太守羊续生活清简，总是青菜萝卜，甚至都难见油星。府丞见状，寻来一条肥美的白河鲤鱼，亲自送到太守府上。羊续及家人是喜欢吃鱼的，尤其是他的小女儿，见鱼之后更是欢呼雀跃不已……

    窗外风雨瑟瑟，我听得入神。

    爷爷说，羊续最终还是没吃那条鱼，他在家人的不解中，把那条鱼悬挂在廊前屋檐下。不久，府丞想再送一条鲜鱼加深感情，不料，羊续把他叫到后堂，让他看那条早已风干的白河鲤鱼。府丞自觉羞愧难当，从此不再送鱼……

    爷爷说，名节和操守，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屋檐下的那条鱼，是太守内心不可更改的姿势，羊续也因从小节处抑大欲，终保大节而名垂千古。

    我明白爷爷的良苦用心，他选择在我赴外地读大学前这一重要的人生节点，和我分享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是想让我明白清白做人的道理。多年以后，选择了纪检监察事业的我，更加懂得以廉为宝的深刻意义，也明白了他对我廉洁自律的人生期许。

    爷爷，我和你相逢在白雪皑皑的冬季。天寒地冻，北风呼啸，片片雪花带来你的消息。

    时光回到2016年的冬天，我回乡探亲。那时，爷爷还没患上阿尔茨海默症。

    吃完晚饭，爷爷和奶奶来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围炉夜话，静静等待风雪降临。

    那一晚，爷爷的话很少，只是微笑地看着我，慈爱地听着。火光照亮了爷爷的脸庞，笑容温暖而慈祥。临别，爷爷摸索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他为我写的一幅字——“其身正，不令而行”。

    从奶奶口中得知，耄耋之年的爷爷早已提不起毛笔，但得知7月份我新调入纪检机关工作，特意颤颤巍巍地为我写下了这7个字。我明白，这7个字背后，是爷爷的人生体会，也是送我的人生箴言。

    爷爷，无尽岁月，我们都是时光长河里的一朵浪花，我们永远地别离，又无数次以另外的形态重逢——你是我深夜下班走出办公楼时，照在身上的第一缕月光；你是我在江边晨练时，扑面而来的温润江风；你是我在异乡打拼的岁月里，我能望见的最亮的星辰……

    风雨梨花又清明。爷爷，我永远地思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