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版:江津笔会

风吹端午

    □万华伟

    风从故乡来,带着熟悉的艾草气息,裹着粽叶的清香。站在城市的这头,我敏感的神经随风摇曳,仿佛见它掠过树林,淌过塘坝,一个唿哨,又从塘湾那丛石菖蒲的叶尖飘向另一边的艾蒿,各种植物的气息糅杂一起,又一齐弥散开去,漫过了那青青箬叶。

    这南来的风,贯古穿今,走街串巷,捎来的又何止一湖月光、半亩方塘?它连缀着故乡和我,还有梦中的乡音,流淌的端午。

    世间万物皆由风气所化,南风一吹,端午就近了。《孔子家语·辩乐》上说:“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端午最先进入状态的,是太阳。太阳崭新的面孔从河面上拱了出来,并借着南风之力,一点一点地上升。而后是一幅“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的景象,偌大的江汉平原更显开阔生动。南风徐来,穿枝拂叶,高的艾草,低的菖蒲,还有屋后的粽叶,门前的小雏菊……层层浸染之后,空气也变得密密匝匝起来,氤氲开来,猛吸一口,那叫一个舒坦。

    故乡的端午,总和艾草连在一起。

    风把艾草味儿,从春弥漫到夏。艾草生命力旺盛,田间地头,房前屋后,一丛丛,一簇簇,郁郁葱葱地长成一片。细看,艾草的叶子很像一把绒绒的羽扇,在微风里兀自摇曳。若掐一片艾叶,放在鼻尖,馥郁的芬芳,一下子钻进肺腑,人变得格外安静,连空气都一点点变了颜色,有一种清朗的明净。

    夏至来临,百毒之虫、湿气浊气开始横行。但有了艾,大家的心就安了。每临近端午,奶奶会早早起床,趁太阳还没出来前去割艾草。新鲜的艾草挂着露珠,散发出浓郁的清香,堆在院子里。奶奶教我用绳子一捆一捆地绑好,挂在门的两边,每个房间的门上都挂,连厨房也不例外。剩些的艾草会晾干收起。整个村里浸淫着艾草的清香,并随着暖暖的南风悠悠飘散。一捆捆艾草立于家家户户的门楣或门脚,也有人把当天采来的艾草编结为绳,放在柴垛上晾晒。

    “家有三年艾,郎中不用来。”艾叶在门楣上收了水分,敛了绿气,一日日淡白,叶子软如绢布,奶奶会把叶子摘下来,单独用一个干净袋子收好。艾秆折成小段,用稻草捆成一小把。每逢阴雨天,奶奶的风湿必发,腿就疼得走不动。这时候,艾就派上了大用场。奶奶把艾叶塞进竹筒里,像爷爷对付旱烟管似的,塞得紧紧实实的,然后点燃,一缕细小的烟缓缓上升。奶奶将腿平搁在椅背上,拿艾烟在腿下熏。屋里弥漫着艾香,奶奶半闭着眼,说这艾一熏,骨头缝里的虫子就吓跑了。那艾火沿着穴位游走,穿透肌肤深入每一道经络,消融那些痛点与病灶里的血滞郁堵,唤醒全身的能量,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它以修行的耐性抵达,才有水滴石穿、修复完整的那一天。奶奶是深谙其中之道,才能活得如此从容。

    如今,再没有人给我收艾叶了。每年的端午,我都会买一把回家,挂在门上,算是一种念想。顺着艾草的清香,思绪就漫溯回旧时光:晴空之下,软软的河滩上一片葱茏。奶奶手把手叫我认灰灰菜、狗麻蒿、打碗草、牛舌头……那些植物在奶奶的眼里,如村里的二狗、牛娃般,它们都有一个可爱的名字。奶奶麻利地割倒艾草,用野草打个绺子,捆好,我背着,她握着镰刀跟在我身后。我放慢了脚步,回头瞥见她步履蹒跚,满头的银发在风中飘舞,像极了枯萎的艾草。艾草黄了有再青的时候,而奶奶不能。千阳灿烂,我只能循着风的踪迹,追寻她为我们倾尽了一生的爱。

    风是善解人意的,阳光也是。

    阳光把奶奶佝偻的身子勾勒成一个剪影,投在篱笆旁的栀子花和石榴花上,温柔极了。院子里榴花如炽,栀子胜雪,几只嫩黄的小鸡跑来跑去。端午到了,奶奶又要忙碌起来了。

    榴花依旧,栀子依旧,簸箕和木椅依旧。奶奶早早准备好糯米,专等我来包粽子。奶奶慈祥地看着我,手把手地教我,絮絮说粽叶儿要卷好,手要抓牢,粽条儿勒紧,米粒要如何如何……可不知怎地,我学了好久,老是掌握不了要领。奶奶轻笑一声,让我去喊左邻右舍的姑姑婶婶们来。院子里顿时就热闹起来,莺莺燕燕的巧笑此起彼伏。同时,我惊奇还地发现,家乡的女子少有不会包粽子的。她们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转眼间,一只粽子就包好了。这种本领,是楚地的百姓们代代相传的吧。

    我很喜欢这样的时刻,人间的烟火气让端午变得温暖而充满期待。

    奶奶不仅自己包,还教别人包,并把包好的粽子送给家境困难的左邻右舍。

    送完粽子,已是深夜了,我们几兄弟吵着嚷着要吃粽子。奶奶支上家中最大的锅,倒上清水,烧起柴根树桩,坐在暖和的锅台旁,听着叽咕的水声,闻着越来越浓烈的粽叶清香,听奶奶絮絮叨叨地讲故事。粽子煮好后,浸上凉水,解开粽丝,把绿幽幽的粽叶一层层剥开,好像在一层层地揭开一个诱人的谜底。剥掉粽叶的粽子有白玉般的光泽,一粒粒熟透的糯米白得透明,紧紧地团成一个可爱的三角锥体,透着一股粽叶的清香,再蘸上糖,入口润滑甘甜,柔软黏稠。我们兄弟几个围坐在奶奶身边,在清凉的夜里吃着粽子,听奶奶讲故事。那晚,我吃到了有生以来最可口的美食。那种香甜不可名状。似乎每咬一口,我的舌苔贮藏了一分记忆;每吞咽一下,脑子的屏幕上闪现出热气腾腾的情景。想必我们此刻的心里,一定充满某种奇妙的快乐。这快乐,仿佛在空气里一寸一寸地移动,传递给了风、阳光和四野,我似乎看见了快乐行走的轨迹。

    风承接了所有的端午,阳光连接了所有的思绪。也许,此刻的阳光是一年中最鲜亮柔和的,一丝丝,一线线,照在门前的江上。风一吹,泛起粼粼的波光,更让乡下的端午流淌着宁静、温馨的气息。我忽然觉得,所谓端午,应该是阳光的开端,风的吹彻。我多想坐在光阴的门槛里,对不辞而别的人,再做一次温情的回首。

    风总是与艾草和菖蒲的气味纠缠,屋子里也会飘出雄黄的气味,糯粽的香甜四处游荡,渲染出季节,让端午浓墨重彩地出场。

    流光里,奶奶一边包着粽子,一边给我讲述有关端午节的习俗。我才明白,在门楣上插艾蒿、石菖蒲是用来辟邪啦,敲着密集的鼓点赛龙舟,把一个个香气缭绕的粽子抛到江里喂鱼儿,是以免它们打搅屈子的英灵……

    如今,一个端午又一个端午过去了,奶奶早已作古。岁月悠悠,世事茫茫,艾草与糯粽的那些往事,也只能付与一年一度的端午节了。在这氤氲的粽香中,在徐徐而来的南风中,只能遥想当年,回望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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