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版:文学副刊

第015版:文学副刊

莲藕汤

    □田原瑭

    莲花一年年开过,今年的莲花已经不是往年的莲花。过去的莲花大都是野生的,是在自然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现在的莲花有了杂交种,是人工栽培出来的。人工栽培的莲藕更白净也更丰满,就像经过精心梳妆打扮的女子;但莲藕从来都不是用来看的,得好吃才行。杂交莲藕炖不烂,吃进嘴里特别不是滋味,咬也还是咬得动,但绝对不是咬莲藕,更像是咬炖过的橡皮;正因为炖过,所以莲藕的脆劲也炖没了。杂交莲藕的汤色也变了,是一种固执的土红色,这样的土红色总是让人心神不定。吃这样的莲藕是很难受的,尤其是我们这些吃过野生莲藕的人,嘴巴早就被野生莲藕惯坏了;咬着杂交莲藕,心里想着野生莲藕,牙齿咬一下,心就要抽搐一下。伤心之余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用这种莲藕炖汤了。发誓归发誓,看见莲藕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还心存侥幸地问:这莲藕炖不炖得烂?卖莲藕的总是说:炖得烂,只是价格贵很多。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你不一定舍得花钱,你不一定吃得起这么贵的莲藕!我其实更希望这就是炖得烂的莲藕,只要炖得烂,再贵也值得!我一次又一次把贵得离谱的莲藕买回家,用砂锅炖,用高压锅炖;还心血来潮买回藕煤炉子,用文火炖一个通宵;但莲藕还是像橡皮一样不发生丝毫的改变。

    既然我不能改变杂交莲藕,就只能改变我自己了;我到回忆中去品尝野生莲藕的滋味,这也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在美好的回忆中,让心灵在中尽情地翻滚,让身心在莲藕汤中甜蜜地震颤,也算是又吃了一回野生莲藕。

    我记忆中的莲藕汤与禾场上的电影连在一起。当时乡村活跃着一支支流动电影放映队,放映队轮流到各个村放电影。我们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今晚哪里有电影。知道今晚有电影心里就装满了期待,人也变得勤快起来,赶紧做完作业,赶紧做完父母规定的家务,迫不及待地向电影放映场赶去。有时候遇到雨,电影没看完就跑回来;有时候走到地方发现没有扯上幕布,才知道“英雄跑白路”。第二天有人故意问:昨天看了什么电影?我们无一例外地回答:最好看的电影,“英雄跑白路”!我们没有看到电影也像看到电影一样高兴。

    过年就不一样了,过年的时候没有人扯野白,说放电影就一定放电影。放电影的师傅就住在我家对面,他在镇上电影院工作。我跑到他家去打听大年三十晚上放什么电影,他神秘地一笑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反正不是“英雄跑白路”!这回答让人又是高兴又是放心不下,但过年就是这样的:有很多快乐的事情,也有很多放心不下的事情;之所以放心不下,是因为怕错过快乐。年饭菜也让人放心不下,有没有我最喜欢的莲藕汤?这尤其让我放心不下。我像大人一样双手放在背后,像检查工作似的走进厨房。我看到了一条又一条的大鱼,也看到了一只又一只的鸡,还看到了大块大块的肉。有了这些食材,年饭菜就很丰盛了;但还是不够完整,只有看到了一根长长的脊骨,脊骨上鲜红的瘦肉,心里才踏实下来。这根脊骨就是用来炖莲藕汤的。既然莲藕汤也有了,那就只有一件事情做了,等待幸福时刻的到来。只要过了今晚,莲藕汤就熟了,我的幸福也跟着成熟。

    莲藕是前几天就买好了的,莲藕上面还带着泥巴。母亲把莲藕上的泥巴洗干净,瘦长的莲藕就像我的两只胳膊;莲藕的颜色总让我想起麸皮的颜色,也让我想起荞麦粑子的颜色,这种颜色才是自然的颜色,过于白净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这就像人一样,我本来生长在乡村,皮肤黑就是我的本色,如果白白净净的,反倒不是我自己了。莲藕出自于污泥,没有必要把自己装扮成像石灰一样白,像石灰一样白的莲藕就是炖不烂的莲藕。母亲把莲藕清洗干净之后,就用刀斜着切开莲藕,莲藕切出很宽的斜面,这样更容易炖烂。母亲炖莲藕汤用的一口厚厚的粗砂锅,砂锅表面能清楚地看到烧结在一起的砂砾。砂锅不可以貌相,这样的粗砂锅炖出来的莲藕汤才格外好喝。母亲把脊骨放在下面,莲藕放在上面,一次性加入冷水,水刚好没过莲藕。先用旺火烧开,再用文火炖一个晚上。过了这个美好的晚上,浓稠的莲藕汤就绽放出笑脸了。

    我们这里的年夜饭都是中午十二点前后吃的。吃年饭之前先要燃放鞭炮,放完鞭炮就关上大门吃年饭。关上大门是有讲究的,这是关上财门,把财留在家中。我最喜欢吃年饭了,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想吃到什么时候就可以吃到什么时候。父母还一个劲地笑着说:慢点吃慢点吃,还有好菜呢。其实我已经吃得够慢了,我也吃得够多了。过年的气氛真好,只有好东西吃,没有批评吃,更不会有“家伙”吃。过年就是儿时的天堂,安全而又快乐!吃完年饭,吃完晚上的饭,还是没有喝到莲藕汤。莲藕汤是晚上喝的,电影也是晚上看的,还有这么多美好的事情在晚上等着我,这个晚上就理所当然地成为我终生难忘的晚上了。

    晚上终于来了,比以前所有的晚上都更黑更冷,但也更激动人心。心里是亮堂的,心里也是热乎乎的,我飞也似的来到露天放映场。露天放映场的电灯雪亮,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一起自然组成欢乐的海洋,寒冷的夜空中也有多余的热情在洋溢。我站在人群中,我更是快乐的一份子。今天放映的电影是《洪湖赤卫队》,这是意外之喜,这部影片刚刚恢复放映,我们还只听说过,今天居然就看到了。而且这部片子还是彩色片,我们以前看的电影可都是黑白片啊!过年的惊喜竟有这么多!电影眨眼就看完了。人们一动不动,我也一动不动,心里忐忑不安,今天是过年,不可能这么快就散场了啊!师傅开始上片了,人群中一阵喧哗声,这是快乐的声浪。接着放映的是《红色娘子军》,也是彩色影片。这更是意外之喜了,这部影片也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过的。《红色娘子军》也很快看完了,这也未免太快了!天其实已经不早了,但人们还是不肯离开。有的人喊了起来,还要看电影。最后还是村支书发话了,把这两部影片再放映一遍。人们欢呼起来,快乐的海洋汹涌彭拜!重放的两部影片也放完了。我其实很希望再放一遍,但没人听我的,我也只得回家了。我沉浸在电影的情节中,已经完全忘记莲藕汤了。

    我回到家中,家里热气腾腾。父亲坐在树兜燃起的火堆旁。树兜刚开始燃烧,大火还只是在引火的树枝上燃烧,树兜的身上还看不到隐隐的红色火焰。母亲在厨房里忙碌,我听到了莲藕汤咕嘟咕嘟的笑声,我这时才想起来还有更好的“电影”,这场“电影”我是主演,我自己参与其中。母亲把菜都端上桌子,我们满怀喜悦地坐到桌子边上来。我用汤瓢舀了一瓢汤,一瓢汤就是大半碗了;我又用筷子去夹一块莲藕,莲藕在筷子上碎了,又散落到汤锅中。我的心里一热,我熟悉这种莲藕,我也熟悉这种味道,我还只是动了动筷子,这种莲藕这种味道就已经在我的舌头上化开了。我站了起来,我再次用筷子去夹。母亲笑着说:用汤瓢更顺手。我于是又拿起汤瓢,莲藕的汤色就更像麸皮的颜色了,这就是藕色,一种纯天然的色彩!没有矫揉造作,没有弄虚作假。藕色的上面还有一层白亮的油泡,一些油泡开心地隐没不现了,一些油泡又高兴地跳出来。父亲在我夹莲藕的时候已经舀了一碗汤。我刚把莲藕舀到碗里,就听见父亲洪亮的声音说:过年吃一碗安和汤,一年都安安和和。我更加兴奋了,我真想请韩英也来喝一碗莲藕汤。我绝对相信韩英是喝过这种莲藕汤的。韩英也肯定知道,我们这里把莲藕汤又叫做安和汤,用方言读出来更是别有一番韵味。我喝了一口莲藕汤,汤中有一丝丝细腻的粉粒从嘴中滑过;一瓣一瓣酥烂的莲藕也随着浓汤来到嘴中,咬一口就痛快地化开。莲藕不动声色地启发着身心,我陶醉了。我还能感觉到白色的油泡在舌头上生生灭灭,油泡再多也不会油腻,莲藕早就把脊骨的油腻化尽了。我又小心翼翼地从碗中夹起一小块莲藕,我不能让莲藕在筷头上化开,我只能让莲藕在舌尖上化开,我希望我的舌尖上也能盛开一朵莲花!粉扑扑的莲藕汤胜过纯净草原上的酥酪,也胜过广寒天宫中的甘露。我仿佛看见,莲藕汤有如一首歌谣在故乡的大地升起,在广袤的湖区水乡久久飘扬,在人们的心头久久飘扬。母亲摸了摸我的脸,笑着问:不冷了吧?我大声说:早就不冷了!当我不得不放下汤碗的时候,已经是转钟一点多钟了。我明天还可以喝到莲藕汤,我带着甜蜜的想望上床,我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莲花一年年开过,我期待有一天还能看到儿时的莲花,还能吃到儿时的莲藕汤。野生莲藕的种子始终都在泥土里,野生莲藕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或许明年野生莲藕就能长出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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