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版:书香荆州

名家有约
书间细品兴意浓

    □陈礼荣

    我读乡贤张居正的文章,少说也接近有50年了。那时,我不过二十四五岁,厂里搞“工人讲师团”,师傅们见我是高中生,便硬赶着鸭子上架,我不得不又读起已久违多年的文言文。

    幸而那时高中课文中也选编了些文言文,此番借助于字典,读古代“法家”们的著作,还不算太费劲。对别的文章,印象不深,倒是选出来让我们“宣讲”的张居正著作,我显得特别带劲——不为别的,只因作者简介中说他是“明朝湖广省荆州府江陵县人”。毕竟是乡亲,心里对他便多存了一份敬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又过了十多年,随着命运的辗转,我又读起了张居正的文章。当然,到这时已经不仅是一种自觉的行为了,而且还焚膏继晷,在所不辞。因为,从本职工作所接触到的文史典籍中,我知道荆州本地有这样一股清风正气,那就是自从万历十二年(1584年)荆州张家惨遭“籍没”以来,延绵至今,地方上历朝历代的读书人不单都爱读乡贤张居正的文章,而且还有个共同的心结——只要条件许可,就一定会极力为张居正力辩其诬!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文化传统经久不灭;先后为之奔走呼号的荆州学人,不胜枚举。

    明天启二年(1622年),朝廷恢复张居正官阶和谥号;崇祯三年(1630年),朝廷再度诏复张家二荫,还其四代诰命。自此,一代贤相张居正才终于在政治上获得了彻底平反。可是,由于为张居正所主持的“万历新政”,毕竟是皆在为“市人田夫,所共歌颂而欣庆”(张居正《答操江胡玉吾》)所求获温饱而进行的一场社会大改革,便在所难免地在一定程度上伤害到皇室外戚、王公贵族、当朝显宦,甚至在职官员、归乡缙绅,包括举人生员等诸多社会“精英”的既得利益。先前只因他位高权重,所以这些人尽管仇恨万端,却也无可奈何。对此,张居正已早有觉察,他曾向明神宗朱翊钧屡作真情告白,“近年以来,人心不正,邪说横行,包藏祸心,欲伤善害正者何限”(张居正《乞鉴别忠邪以定国是疏》);而他也想力图自保,乞休归养;可因小皇帝一时还难于亲政,李太后更是严辞拒绝。后来,张居正逝世,小皇帝又痛下杀手,竟以谋逆重罪对荆州张家施以“籍没”手段,以致令先前那些心怀叵测、包藏祸心之人,施展垄断在手的话语权,对他横加污蔑、肆意诋毁,刻意要将其绑在道德的耻辱柱上,令其遗臭万年!换句话说,亦即张居正虽然在政治上获得了彻底平反,但由于种种原因,在那些私人笔札、稗官野史中所出现有关对其妖魔化、丑角化的种种秽闻秘事,依旧与世共存,并于市井里巷广为传播,严重伤害到张居正的历史形象。

    我体会到,想要为张居正辩诬,除了反复读他的著作之外,就非得大量阅读那个时代的各种出版物。由于青年时代我也曾一度迷恋美术,因而当我最初看到稍晚于张居正一辈孙鑛的书画品鉴文集《书画跋跋》时,起先也只是想随便翻翻而已;可不期于浏览间一旦读到其中那篇《怀素千文》时,瞬间感觉到眼睛为之一亮:出现在这里的一段记叙,不正好与《张居正集》中的《答廉宪王凤洲·十五》所含久读难得其解的那段深藏不露之隐秘,一下子便对上了榫吗?

    鉴于此事头绪纷繁,述说不易,故仅在此略言一二:张居正年轻时在京城做官,有个与他同时考中进士的“一二相知”之一王世贞与之交情颇深;两个人结交大半辈子,尽管也偶有龃龉,但毕竟情深意长,二人都没将芥蒂往心里去……荆州张家惨遭“籍没”之初,王世贞还当众流露出对张“十年相业”的敬服。后来,当王世贞出现于清季官修史书《明史》中时,其掉头发生了180度的转折:张任首辅之初,也想借助于王;不期王看不上他的盛气凌人,致使二人反目。在王世贞流传于世的史述名篇《嘉靖以来首辅传》中,竟以占全书六分之一的篇幅来糟践张……可是读《张居正集》,却又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因为,直至张居正去世的前一年,王世贞还将当时已达天价的稀世珍宝、怀素的绢本《千字文》书法名帖慨然相赠——孙鑛居然在其书画品鉴文集《书画跋跋》中,竟似于有意无意之间揭穿了王世贞后半生所刻意藏匿的这段假把戏!

    在当下的网络中,尤其是在众多自媒体上,但凡语涉明朝万历首辅张居正的人格缺陷、性情恶习,比如其贪淫好色、妄自尊大等所有负面材料的史源,几乎都出自于王世贞所刻意炮制的《嘉靖以来首辅传》中。于是,我结合为其他文献所展示的那一时期相关史料,力求尽可能客观地写出了当年的情景。考虑到由于王世贞单方面地抽回毁掉了他写给张居正的全部信函,而此前又缺乏其他旁证材料,所以张居正的那封回信已被人忽视,征引者历来甚少。当我完成《张居正身后遽遭王世贞“反噬”研究》一文的写作后,觉得它似能初步揭开王世贞在行将就木之前,拼尽老命也要完成《嘉靖以来首辅传》书稿的内在动机,因而便大胆发给由中国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明史研究室主办的《明史研究论丛》编辑部。

    不久前,《明史研究论丛》发来通知,表示这部由国家级学术机构主办的明史研究论集,已于刚刚出刊的总第20辑刊发此文。当年,王世贞曾于《嘉靖以来首辅传》中以幸灾乐祸的口吻说,“居正申商之余习,器满为骄,群小激之,虎负不可下,鱼烂不复顾,故没身而名秽家灭矣”;又说什么,“善乎夫子之言,虽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今年,正好是明朝天启皇帝初步给张居正平反的第400周年(1622年-2022年),如今,能揭开文坛盟主王世贞对旧时挚友身后落井下石的丑恶面目,假如张居正地下有知,当可含笑于九泉。

    我平时喜爱闲读书,也没有什么功利性的目的。通过这段阅历,我体会到,读书时不妨多存一份心,遇到有什么感兴趣的话题,也可以细心品呷鉴赏一番,说不定还真会是别有收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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