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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凤华 “远山无晦明,秋水千里白。”江汉的秋,瘦不露骨,细眉弯月,通体疏淡,倦懒于温暖的阳光中。轻拢慢捻,万物缓缓,仿佛一幅静谧的高宋古画。季节把一年的珍藏豁然送人,成人之美,而自己依然小石疏林,旧服敝履:无论是暮天修竹、纸窗烛影,还是故国莼鲈、梅篱藤墙,皆干净素雅,意趣动人。灵秀处,自有其温良恭俭的气息与岁月淘洗的洁净,流露着人间处处可见的修养和美好。 疏比密好,淡比浓好,旧比新好。 晨曦暮晓,一个人沿着池塘走,看断梗飘萍,孤凫残荷,仿佛走进佚名《枯荷鹡鸰图》萧寒凄清的意境里。荷叶经霜,被寒露裹挟,昔日碧圆变成老妇的脸,千皱百褶,让人想起“朝如青丝暮成雪”,想起朱零那首《致普拉达》“如今,你已入睡多年/早已失去了梦乡/而今夜,我迟迟不敢入睡/我渴望梦乡,但我更怕/过早地失去。”无限感叹中国的山水画,能在尺方之间,把“眷恋庐衡,契阔荆巫”的情感置于一图,得天然之趣,与造化争巧,使千载之下,诵其文,想其人,心生爱慕向往而不能已已。 枯荷能得到文人墨客的垂青,实在是因为它的瘦骨嶙峋,萧条的美,物哀的美,死亡的美。“日午画舫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老了的荷,皮枯叶皱,单薄的肢体由纤细的骨梗勉强支撑,随时变成一片落叶,结束生命的旅程。“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所以李泽厚认为,宝玉不必勉强参禅。换做我们,其实也一样。当年张叔夏感叹汉宫燕舞犹在眼前,刹那间鬓丝飘雪,已成过往,而留仙裙上的香气,至今仍在鼻前氤氲。放眼人世,许多小偶遇、小团圆、小欢喜,甚至是小成功,往往不会长久,总是无情短促转瞬即逝。“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就是生命的真相。 黛玉何其聪明,她口里说一向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却话锋一转表示只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句,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怪宝玉他们拔了荇叶渚的残荷。黛玉用“残”替换“枯”,这一换不打紧,满眼恼人的败象,竟翻出一派新境界,顿时天高地迥,妙趣横生。“残”是“枯”的前奏,“枯”是“残”的结局,“残”比“枯”好。这一换让后世的红楼公案讼争不绝,演绎出多种或游离或梦幻或厚重或轻薄的版本。有人说,“残”言尽而意未尽,“枯”则 是心死,是黛玉的自怜,是黛玉觉察到自己终不能与宝玉厮守的隐喻。对,也不完全对。一部《红楼梦》,见仁见智,读者是一千个哈姆雷特。其高下,不过一只空杯的距离。 黛玉葬花,千古一景。她怕花污,盛于绣囊,套了棺椁,执了花铲,找块洁净之地安葬,三百六十八字《葬花吟》盛况空前。再看寻常人家,死了护院狗,一律开膛破肚,鼎鼐调和,极尽残忍之至。对于万物灵长的人类,除了一己之身,其它生灵都是人世间的一碗菜,任我剥皮任我剐。何况饥荒之年,人命尚不能眷顾,炖了吃乃是替天行道。两相对照便不难理解,易“枯”为“残”,其实是曹候对生命的观照与悲悯,是情怀与风骨,是对黛玉灵魂的透视与写实。黛玉,大观园里生活最沉重却最清醒的女子,恰恰是一个生命意义上的真正关怀者。 秋日荷莛,或折或弯,或逸或斜,与阳光白水为伴。水上一半,水中一半。一半是理想,一半是作为。水上的气定神闲,如掌如握;水中的空灵似梦,镜花井月。它们在池塘里修成正果,圆满自己,让你屏声静气不忍拂抑;它们在死亡将近时抒写生机,把残缺重铸完美。万千荷莛,没有一枝重复,更没有一丝塞滞,个个通透无比。即便面临朔风凛冰的胁迫,也要在枯萎前把自己圆满成一个不可复制的洁净生命,把一个苍凉的秋装扮得生机勃勃,旋律跌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苏子的“人间如梦”“人生若旅”,已没有了魏晋那种人生短暂、盛年不再的悲哀,无关乎个人生命长短,而是整个人生意义的问题。是秋夜里的蛩鸣,尘世里的灯光,与我们同频共振,照亮我们的余生。换而言之,“残”“枯”所表达的情感,不是激昂热烈、振聋发聩的,而是理智平静,醒悟且深刻的。正如日本散文家东山魁夷在《一片树叶》中所说的:无论何时,偶遇美景只会有一次……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相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了。花用自己的凋落闪现出的生的光辉,花是美的,人类在心灵的深处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热爱自己的生命。人和花的生存,在世界上都是短暂的,可他们萍水相逢了,不知不觉中我们会感到一种欣喜。 白石老人的笔下,从来都不曾有过传统画家所传递的落败、颓废、悲伤的情绪,他的一瓜一果一虾一菜,让人感受到秋天硕果丰盈满心欢喜。如果他画了残荷,也一定是借以表达对收获季节的乐观享受和对人生晚霞的颂扬,因为他明白,流星的动人,在于陨落即是盛开。 |